省城的冬比家乡来得急，十一月刚过，凛冽的寒风就裹着湿意，往单薄的棉袄里钻。师范班的课程已过半，各科陆续布置了期末作业和论文，校园里的学习氛围一下紧了起来。苏念棠一边赶课业，一边没忘了自己拟定的“了望图”——收集信息，成了她课余最要紧的事。
学校图书馆成了她的常驻地。这里的藏书比县新华书店丰富得多，除了政治文献和教育类书籍，科技与农业专栏里，竟藏着不少近几年出版的书：有讲农业机械化的，有谈社队企业管理的，还有汇编农作物病虫害防治方法的。这些书大多纸张粗糙、印刷简陋，有些封面上还盖着“内部参考，注意保管”的红印，可在苏念棠眼里，每一本都是沉甸甸的“宝藏”。
她申请了阅览证，一有空就扎进图书馆靠窗的长桌旁。看书时格外仔细，遇到重要的数据、可行的技术方法，或是政策相关的表述，就用陆劲洲送的英雄钢笔，工工整整抄进专门的笔记本里。尤其那些提“因地制宜”“多种经营”“增加集体和社员收入”的内容，哪怕只有几句话，她也会记下出处，反复琢磨。
光靠图书馆的书还不够。苏念棠想起了赵国华，一个周末，她揣着笔记本，又去了趟农业局。赵国华见她来很热情，听完她的来意，拍着大腿：“念棠同志，你这思路对！光靠种地不行，得让地和人都能多出效益！”
他翻出几份农业局内部编的《农情简报》，上面登着本省其他地区的案例：有的搞编织养殖，有的用农机做农产品初加工——比如用型脱粒机加工粉丝。这些案例都强调“集体经营”“计划管理”，但具体做法和数据很有参考价值。赵国华还特意提醒她：“这些都是试点，有成有败。关键得看你们那儿有啥资源、会不会技术，还有最要紧的——东西卖去哪儿。真想搞，先摸清家底再。”
苏念棠像得了宝贝，把有用的信息都摘到笔记本上。临走时，赵国华又塞给她一包蔬菜种子：“这是新引进的耐寒菠菜和快菜种，生长期短，冬在暖棚或向阳地就能种，你们那儿试试，能改善冬春的菜篮子。”
抱着记满字的笔记本，揣着一包种子，苏念棠心里满是踏实的喜悦。她知道这些信息还只是碎片，得整理筛选，再结合红星大队的情况琢磨。回到宿舍，她在笔记本上画了张简单的分析图：左边列红星大队的优势——有劳动力、有几台农机、有搞自留地的经验；右边写潜在资源——有没有芦苇？适合养啥家禽？下面还标了技术门槛和最棘手的销路问题。
这段时间，她和陆劲洲的信里，也多了不少“正事”。陆劲洲在最近一封信里：“……跟爹和大队长商量过，维修组的事有眉目了。先从拖拉机和常用农具的保养、故障排除开始，我牵头，带铁柱、大牛等四五个肯学的年轻人，农闲和晚上在队部旧仓库辟个角落试搞。已经跟公社农机站申请了些报废零件拆着练，等批呢。这事不急，先把基础打牢。”
字里行间都是稳扎稳打的劲儿，苏念棠仿佛能看见他在煤油灯下跟人商量的样子，看见他教铁柱认零件的身影。
苏念棠立刻回信，除了支持，还附上了自己从图书馆《农机手手册》里抄的农机保养要点、故障判断方法，特意提醒要注意安全操作。她也提了从赵国华那儿听来的、用农机搞玉米脱粒加工的想法，供他们参考，却再三要谨慎，先摸透政策和本地条件。
她还把赵国华给的种子分出一半，用油纸包好，写了简单的种植明一起寄回去，信里写：“……这种子冬能在向阳背风处或用旧薄膜搭的简易暖棚试种，成了能补冬春蔬菜少的缺。但先面积种，看看长得怎么样……”
信寄出去后，苏念棠心里满是参与福虽远在省城，可这样一来，她好像也跟着参与了家乡那场安安静静却有生机的摸索。她和陆劲洲，一个在外找“光”——收集信息、打开眼界；一个在老家夯“地基”——动手实践、慢慢摸索，配合得特别默契。
可收集信息也不是都顺利。一次她在图书馆查农村手工业资料，偶然翻到本几年前的册子，讲“家庭副业”能帮农户增收，里面提了编织、刺绣的法子。她正看得入神，旁边一位戴眼镜、神情严肃的图书管理员走过来，看了看书，又扫了眼她的笔记本，皱着眉低声提醒：“同学，注意学习方向。现在要重点关注集体经济发展。”
苏念棠心里一紧，赶紧合上书，礼貌地：“谢谢老师提醒，我就是想了解下传统手工艺。”她飞快地把笔记本翻到抄社队企业案例的部分。管理员看了看，没再多，转身走了。
这个插曲给她敲了警钟——自己的想法和探索，必须牢牢扣着“集体”“计划”的框，但凡沾“家庭”“个体”的提法，都得格外心，甚至别碰。她悄悄撕下抄了“家庭副业”的纸，揉成一团扔了。
晚上，苏念棠在宿舍蚊帐里，就着用墨水瓶和自行车灯头改的台灯，整理白的收获。周晓娟从上铺探下头，声问：“念棠，又给你家那位写学习心得呢？这么用功。”
苏念棠笑了笑，没否认：“嗯，琢磨点事。”她没法细，但这种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的感觉，让她特别充实，连思念都有了具体的模样和分量。
她给陆劲洲的新信里，没提白的插曲，只把整理好的社队企业管理要点、适合北方农村的短平快养殖项目（比如养兔、养鹅）的技术摘要，还有自己对销路的初步想法——比如能不能跟公社供销社或县食品站联系，都一条条列清楚。她特意强调，这些只是“参考资料”，具体怎么做，得看大队实际情况，多商量，慢慢推进。
信的末尾，她写：“……冬要到了，记得多穿点。维修组刚起步，万事开头难，别着急，安全最要紧。蔬菜种子试试就好，别抱太大希望，权当积累经验。我在这儿一切都好，学习顺利，别担心。就盼着家里都顺顺当当，咱们虽隔着山水，心往一处想，冬也暖和。”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轻轻呵了呵冻僵的手指。窗外，省城的夜空灰蒙蒙的，看不见星星。可她心里亮着一盏灯——那是老家院的灶火，是陆劲洲沉稳的眼神，也是他们一起琢磨、一起努力的“好日子”的微光。这光足够暖，能穿透冬夜，照亮往前走的每一步。她想着，下次收到信，不定就能听见维修组的第一个好消息，或者看到那些耐寒菠菜冒出的第一抹绿了。有了这份盼头，这个冬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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