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内,烛火摇曳,映得四壁一片暖色。
谢若蘅半倚在软榻上,看着他,忽然道:“你是想让景琰做太子吗?”
萧若瑾负手而立,半晌才淡淡反问:“你觉得如何?”
“你们父子俩的事,你们自己决定。”她垂下眼睫,语气不咸不淡,“我不想管。”
萧若瑾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景琰聪明,他应该也明白了。”
萧景琰:“六哥,别来无恙。”
萧楚河抬眸,看着他,笑意淡淡的:“败。”
他曾经一直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朝野上下,几乎无人质疑。或许直到此刻,他自己都还没完全弄明白,自己是怎么一步步从那条路上走偏、出局的。
还好——是萧景琰。
换成别人,他未必甘心。但若是这个一路从沙场杀回来的弟弟,他……能接受。
“回来了都不叫七哥?”萧羽慢悠悠地靠在柱子上,半真半假地抱怨。
萧景琰这才转头,笑着拱手:“七哥。”目光一转,又落在萧崇身上,愣了一下,“二哥?二哥,你眼睛……能看见了?”
萧崇点点头:“嗯。”
只一个字,却比什么都让人安心。
萧景琰笑得更开了:“真好。难得咱们兄弟聚得这么齐——不醉不归,怎么样?”
萧崇嘴角微扬:“好啊。”
……
至于萧凌尘,早已经快马加鞭往青州去了。
他爹还活着。
这个消息,比什么封赏都更让他心满意足。京城的风再紧,也不如青州的风来得自在。
……
夜渐深,宫宴散去,几兄弟却未尽兴,索性移到了御花园偏殿的暖阁里。
案上酒盏错落,酒香混着暖气在屋内氤氲。
“六哥,这一杯,敬你。”萧景琰举杯,眼神清亮,“这些年,辛苦你了。”
萧楚河看着他,半晌,也举杯一饮而尽:“也敬你——以后这下,就拜托败了。”
话一出口,几人都静了一瞬。
萧羽懒洋洋地插嘴:“啧,这么伤感做什么?来来来,我也敬你们一杯,一个曾是储君,一个将是储君,我夹在中间,最是尴尬,喝一杯压压惊。”
萧崇失笑,也举杯:“那我也敬你们。敬——各安其位。”
“各安其位?”萧羽挑眉,“二哥这词儿,用得可真稳。”
笑声起起落落,杯盏交错,酒意一点点涌上来。
起初还只是微醺,话多了几分随意。
“六哥,”萧景琰红着耳朵,眼神却亮,“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位置,本该是你的。”
萧楚河靠在软垫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淡淡道:“我也这么觉得。”
“那你怎么……”萧羽忍不住问。
“累了。”萧楚河笑了笑,“也看开了。”
“看开了?”萧羽挑眉,“你这种人,会看开?”
“那你以为呢?”萧楚河斜他一眼,“非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才叫不看开?”
几人又是一阵笑。
笑声里,酒一杯接一杯。
渐渐地,谁先醉的,已经分不清了。
只记得萧羽撑着下巴,含糊道:“其实……我也想过当皇帝的……”
萧崇侧头看他:“哦?”
“后来想想,太麻烦。”萧羽打了个酒嗝,认真分析,“要早起,要批折子,要听一群老头子吵来吵去……还是当王爷好。”
萧景琰笑得趴在桌上:“七哥,你倒是诚实。”
“那当然。”萧羽得意,“我最擅长的就是——把麻烦事,都推给你们。”
“那你今喝这么多,明头疼,也是你自己的麻烦。”萧崇淡淡补刀。
“……二哥,你变了。”萧羽捂心口,“你以前不这样的。”
“人总是会变的。”萧崇轻轻道。
酒意更深了。
萧楚河先撑不住,半倚在榻边,眼尾泛红,却还在笑:“景琰,你记住……当皇帝,比当王爷,要寂寞得多。”
“那我就多找你们喝酒。”萧景琰也醉得厉害,却还是认真回答,“你们都别走远。”
“走不了。”萧楚河闭上眼,声音低下来,“想走,也走不了了。”
“那就不走。”萧景琰喃喃,“咱们……一辈子都在京城,吵吵闹闹,也挺好。”
不知是谁先倒下去的。
只记得最后,萧崇想叫茹灯,手一挥,灯没点着,人却晃了晃,被萧羽一把拽住:“二哥,别乱动,头晕。”
“你还知道头晕?”萧崇失笑。
“我头不晕,我是替你晕。”萧羽理直气壮。
再后来,连话的力气都没了。
暖阁里静了下来,只剩下烛火偶尔噼啪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有宫人轻手轻脚进来,愣在门口——
只见榻上、地上、软几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
萧楚河靠在榻边,外袍半解,发冠歪斜,侧脸在灯火下显得出奇柔和。
萧景琰整个人趴在他旁边,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衣袖,像时候那样,生怕他跑了。
萧羽抱着枕头,侧躺在地毯上,睡得四仰八叉,嘴角还挂着一点可疑的水渍。
萧崇靠在矮几边,闭目而眠,剑眉微蹙,却比平日里少了几分冷硬。
几兄弟,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挤在一处,像很多年前那样——
没有储君,没有王爷,没有将来要坐在高台上的那个人。
只有喝醉聊兄弟,抢枕头,抢被子,抢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挤在一块儿,睡得昏地暗。
宫人看着这一幕,忍笑忍得辛苦,终究没敢惊动,只轻手轻脚替他们盖上几层锦被,又把门窗掩好,退了出去。
外头夜色正浓,而暖阁里,几人睡得安稳。
梦里,或许又回到了少年时——
没有江山要争,没有下要守,只有一群兄弟,在宫墙下奔跑,在庭院里比剑,在酒桌上嚷嚷着:
“不醉不归。”
明德二十二年,冬雪初落。
朝会之上,钟鼓齐鸣,百官肃立。
明德帝萧若瑾身着十二章纹朝服,端坐御座,神色平静得近乎淡漠。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在金殿之上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得近乎残酷。
“自今日起,孤禅位于皇八子——萧景琰。”
殿中瞬间一静,静得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见。
有人猛地抬头,有人脸色煞白,有人险些站不稳。
萧景琰自己也愣住了。
他早有准备,却没料到,这一来得这么快——而且是以这样直接、干脆的方式。
没有立储,没有试探,没有漫长的铺垫。
明德帝直接传位。
“陛下——”有老臣忍不住出列,声音发颤,“此举……是否太过仓促?”
萧若瑾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淡淡道:“孤意已决。”
他从御座上缓缓起身,龙袍拖曳如海波,却没有以往那般威严迫人,反而显出几分……疲惫。
“萧氏江山,自开国以来,历经风霜。朕在位二十二年,自问无大功,亦无大过。”
“如今北境暂安,南疆已定,朝局渐稳,正是放手之时。”
他到这里,终于看向阶下那道挺拔的身影。
“景琰,”他缓缓道,“从今往后,这把椅子,归你。”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声音沙哑:“儿臣……遵旨。”
……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凤仪宫内,却安静得很。
谢若蘅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卷书,却一页也没翻。
“直接传位?”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窗外的雪,“他还真是……一点余地都不留。”
她是有预料的。
这些年,萧若瑾的疲惫,她看得比谁都清楚。
可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连一点缓冲都不给自己,也不给景琰。
门外传来脚步声。
萧若瑾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未散的寒气。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在想什么?”
谢若蘅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忽然笑了笑:“在想,你这步棋下得,可真够险的。”
“险吗?”萧若瑾淡淡道,“朕觉得,再稳不过。”
“你就不怕,景琰接不住?”
“他接不住,也得接。”萧若瑾语气平静,“这世上,有些事,从来就没赢准备好了’这一。”
谢若蘅看着他,忽然轻声道:“你倒是看得开。”
“不是看得开。”萧若瑾在她对面坐下,“是累了。”
他很少在她面前这个字。
谢若蘅指尖一顿,没话。
萧若瑾却笑了笑,语气难得带了几分轻松:“蘅儿,我们都老了。”
“嗯?”她挑眉,“你老了,我可还年轻。”
“好好好,你年轻。”他顺着她的话,“那朕就托你的福,跟着你这个年轻人,出去走走。”
谢若蘅愣了一下:“出去?”
“嗯。”萧若瑾点头,“传位诏书已下,新帝登基之后,朕便是太上皇。”
“这宫里的事,自有景琰去操心。朕想带你……离开这里。”
他到“离开”两个字时,眼神有一瞬间的柔软。
“你不是一直,想看江南的烟雨,想走一走西州的古道,想看看关外的雪?”
“以前总国事繁忙,走不开。”
“如今——”他摊了摊手,“朕已经把国事,都交给儿子了。”
谢若蘅静静看着他,眼底有情绪翻涌,却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你倒是会挑时候。”她淡淡道,“把烂摊子丢给儿子,自己带着老婆出去游山玩水。”
“烂摊子?”萧若瑾失笑,“若蘅,你这是在骂自己儿子?”
“我骂的是你。”她冷冷道,“他若收拾不好,也是你教得不好。”
“那朕就更得走了。”萧若瑾慢悠悠道,“省得在宫里碍他的眼,让他想骂又不敢骂。”
谢若蘅被他逗得“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笑意却没到眼底。
“你当真?”她问。
“自然当真。”萧若瑾看着她,语气难得郑重,“蘅儿,这一生,朕欠你的,太多。”
“你不欠我。”她打断他,“当初是我自己选的。”
“是你自己选的,没错。”萧若瑾道,“可也是孤,把你困在这深宫二十多年。”
“你若困,那便是困。”谢若蘅淡淡道,“你若不困……”
她顿了顿,轻轻合上手里的书卷。
“那我们就出去走走。”
萧若瑾看着她,眼底的疲惫一点点散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明亮。
“好。”
“明德二十二年,朕退位。”
“然后——”
他缓缓伸出手,掌心向上。
“萧若瑾,想请谢姑娘,赏脸同游下。”
谢若蘅看着那只手,沉默了很久。
久到萧若瑾的手心都微微出汗。
终于,她轻轻一笑,将自己的手放了进去。
“那就……”她道,“给你个机会。”
“谢姑娘肯赏脸,是朕的福气。”
“少贫嘴。”
窗外的雪,静静落下。
宫里的龙椅,换了人。
而这一对帝后,终于要走出那道高高的宫墙——
去看看他们守护了半辈子的下,究竟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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