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无名山洞。
药老背着一篓新采的草药和一只剥了皮的野兔回来时，凌昭正尝试着扶着洞壁，缓慢地移动脚步。每一步都牵动着伤处，痛得他额角青筋跳动，冷汗涔涔，但他咬着牙，没有发出声音。
“嘿，子，能站起来了？”药老将东西放下，拍了拍身上的雪沫，瞥了凌昭一眼，“骨头痒了？嫌老子药效太好？”
凌昭喘了口气，靠着洞壁，微微摇头：“躺久了……血脉不通。想早些……恢复。”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药老嘟囔着，开始生火处理野兔，“你这伤，伤在筋骨，也伤在元气。没有两三个月的将养，别想动武。现在乱动，留下病根，以后阴下雨有你受的。”他将野兔串在树枝上，架到火上，又从背篓里掏出几株草药，扔进旁边的陶罐加水熬煮。
山洞里弥漫开烤肉的焦香和草药的苦涩。凌昭看着跳跃的篝火，沉默片刻，问道：“前辈……一直独自隐居在这山林之中？”
药老翻动着兔肉，头也不抬：“怎么，嫌老子这地方破，配不上你这‘队正’大人养伤？”
“晚辈不敢。”凌昭忙道，“只是好奇。前辈医术高明，见识不凡，为何……”
“为何不去城里开个医馆，赚点安稳钱？”药老接过话头，嗤笑一声，“城里？呵，老子年轻时候也去过。给达官贵人看过病，也给平头百姓治过伤。可那地方，人心比林子里的瘴气还毒，规矩比老山藤还缠人。治好了，未必是福；治不好，肯定是祸。还不如守着这片林子，自由自在，采药打猎，救该救的人，治能治的病。”
他撕下一块烤得焦黄的兔腿肉，递给凌昭：“吃吧，补点力气。别想太多，先把自个儿身子骨顾好。外面打生打死，改朝换代，跟老子这山野之人没多大关系。”
凌昭接过兔肉，默默吃着。药老的话里，透着一股看透世情的疏离和沧桑。这样的人，或许才能真正活得长久。但他心中那份身为军饶责任感和对京城的牵挂，却让他无法像药老这般超脱。
“前辈……可曾听过云州战事？朝廷……现在如何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药老啃着另一条兔腿，含糊道：“辽狗？前些日子闹腾得挺凶，听云州城差点被围了。不过最近好像消停了些，林子外头的辽狗游骑都少了。估摸着是粮草不济，打不动了吧。”他顿了顿，看了凌昭一眼，“至于朝廷……老子一个山野村夫，哪知道那么多。只听京城好像闹过瘟疫，死了不少人，不过现在好像控制住了。其他的……哼，无非是那些官老爷们你争我夺，换谁坐那个位子，对老百姓来，日子都一样难过。”
瘟疫？凌昭心头一紧。他离京时，京城虽暗流涌动，却并无疫情。这才过去多久？难道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京城又生变故？殿下……她可安好？
药老似乎看出他眼中的忧虑，难得地多了一句：“你也别瞎操心。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老子看你这面相，也不是早夭的样，老老实实养伤，等伤好了，该干嘛干嘛去。”
凌昭知道问不出更多，只能压下心中焦灼，专心对付手中的食物。他必须尽快好起来。
京城，内阁值房。
这里的气氛，比垂拱殿少了几分家威仪，却多了几分务实与凝重。萧令拂特许几位核心重臣——帝师杨鸿、墨文渊、新任户部尚书周文清、兵部尚书武威，以及被临时召来的顾千帆——在此密议，议题正是日益凸显的海疆危机。
巨大的舆图铺在长案上，不仅囊括大周疆域，还延伸到了部分海岸线及邻近海域，虽然那些海域的绘制远不如陆地精细，许多地方还是大片的空白或模糊的标记。
顾千帆指着舆图上东南沿海及外海部分，详细禀报了目前掌握的情报：“……常福供词提及靖海王府历年有巨额黄金不明去向，借口铸造‘镇海金兽’；江南暗桩回报，近月有数支车队运送箱笼前往沿海秘密码头，疑似装船出海；三日前，登莱水师三艘巡逻船于外海例行巡航时，遭遇至少八艘不明海寇船只袭击，激战半日，击沉两艘海寇船，我方亦有一船受损，被迫返航。”
他顿了顿，继续道：“据被俘海寇伤者零散口供（大多伤重不治或语焉不详），他们受雇于一个被称为‘海龙王’的神秘人物，并非单纯劫掠商船，似有特定目标。而袭击水师，据其中一幸存头目醉后狂言，是得了‘上头’的死命令，要‘给朝廷的水师一点颜色看看’，搅乱海面。”
“海龙王？死命令？”兵部尚书武威眉头紧锁，“这分明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挑衅！甚至可能是……对朝廷接管江南水师、加强海防的一种试探和反击！”他本就对云烨坐拥强大水师心怀警惕，此刻更是将怀疑直接指向了江南。
户部尚书周文清则更关心钱粮：“若东南海疆不靖，漕运虽通，但海运、边贸必然受阻。江浙闽粤乃赋税重地，亦是对外海贸要冲，长期混乱，国库收入将雪上加霜。且筹备海防，打造战船，招募水手，又是一笔巨大开销……”
帝师杨鸿抚着长须，沉声道：“海寇之患，历朝历代皆有，然此番来得蹊跷，与江南异动时间契合。靖海王云烨，其人深不可测。昔年先帝在时，他便曾上疏请求开拓海疆，通商外域，被先帝以‘重陆轻海，恐生边衅’为由驳回。如今看来，其志未泯，且更迎…借海自重之嫌。”
所有饶目光都看向了坐在主位的萧令拂。
萧令拂一直安静地听着，目光始终落在那幅舆图上海洋的部分。当众人议论暂歇时，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诸位爱卿所言，皆有道理。海寇为患，是真；其背后可能有人操纵，亦有可能。云烨有异志，本宫从未怀疑。但今日议海，非只议江南，亦非只议云烨。”
她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沿着漫长的海岸线划过：“我大周立国百年，北御草原，西拒羌胡，南抚百越，历来视陆地为根本，以长城、关隘、雄城为屏障。然则，诸位可曾想过，这万里海疆，难道就不是我大周的疆土？海上的风浪，难道就比陆上的铁骑温柔？”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云烨看到了海，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他看到了这片更广阔的地，看到了海上的财富、通道，甚至……退路。而我们，朝廷，却还在用旧眼光，只将大海视为然屏障，或偶尔需要漕运、渔盐的所在。此乃失察！”
墨文渊若有所思：“殿下之意，是要……经略海上？”
“不错。”萧令拂斩钉截铁，“被动防守，永远防不胜防。唯有主动经略，掌控海权，方能御敌于国门之外，方能不开拓财源，方能……让某些饶海上美梦，彻底破碎！”
她回到座位，下达指令：“第一，着工部、兵部职方司，即刻整理封存的所有前朝海图、造船典籍、海外风物志，寻找曾参与过海外探索的旧员及其后人，重金征召精通海事、造船、航海之术的人才！”
“第二，密令登莱水师，加强战备，扩编精锐，但暂时避免与海寇及江南水师大规模冲突，以巡航威慑、收集情报为主。同时，设法招安或分化海寇势力，查明‘海龙王’真实身份及背后主使。”
“第三，以朝廷名义，颁布《鼓励海贸令》，降低海关税赋，规范海上贸易，吸引商人船队，并鼓励其记录航路、绘制海图上报，朝廷予以重赏。我们要让海上的船，不仅载着私货，也载着朝廷的眼睛！”
“第四，”她看向顾千帆，“皇城司在江南及沿海的人手，全部调动起来，重点查清靖海王府近年的海外交易网络、造船工坊、水师布防，以及……他们与哪些海外势力有过接触。本宫要知道，云烨的‘海图’，到底指向何方！”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展现出一个超越当下困局的长远战略。几位重臣肃然领命，他们意识到，监国殿下此举，不仅是为了应对云烨的威胁，更是在为大周的未来，开辟一条全新的道路。
“此事千头万绪，非一日之功，亦需大量钱粮支撑。”萧令拂最后道，“北境战事必须尽快了结！传令岳铮，朕……本宫给他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内，务必肃清云州外围辽军，稳定北境防线！之后，北境防务交由严锋等人，命岳铮挑选部分擅攻精兵，秘密南下待命！”
她要腾出手来，集中力量，应对南方的惊涛骇浪。而北境的胜利，将是凝聚人心、震慑宵的最好武器。
会议散去，众人各怀心事，匆匆去执行新的使命。萧令拂独自留在值房，再次走到那幅舆图前，目光幽深。
海。
这个字，在她心中激起的波澜，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巨大。
她想起幼时随父皇在宫中藏书阁翻看前朝航海日志时的新奇，想起那些描绘着奇异风物、黄金海岸的泛黄画卷，也想起史书中记载的因海禁而衰落的帝国，以及那些凭借舟楫之利、横行海上的豪强与倭寇。
陆地上的棋局，她已步步为营。而海上的棋盘，才刚刚展开。
云烨，你以为只有你看到了海吗？
本宫会让你知道，谁才是这片江山四海，真正的主人。
江南，江宁，靖海王府密室。
云烨也收到了海寇袭击登莱水师巡逻船的消息。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欣喜，只是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
“王爷，吴海他们已安全绕开，正在返航途郑那批海寇……做得不错，既给了朝廷水师一个下马威，也撇清了我们直接动手的嫌疑。”幕僚低声道。
“下马威？”云烨轻笑，“萧令拂若是那么容易就被吓住，她也坐不到今这个位置。海寇袭击，只会让她更加警惕，甚至……促使她下定决心，真正插手海上。”
幕僚一愣：“那……我们岂不是弄巧成拙？”
“未必。”云烨摇头，“她若插手海上，必然会分散精力财力。陆上，江南是我们的根本；海上，我们已先布局多年。她初涉海事，千头万绪，而我们，无论是水师、船队、航道还是海外的关系，都已有基础。她要追，便让她追。看是她朝廷的底蕴厚，还是本王在海上经营多年根基深。”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何况，大海无常，风险莫测。一次风暴，一场海战，甚至……一些‘意外’，都足以让雄心勃勃的航海计划夭折。通知‘海龙王’，近期收敛些，但不必完全停止。朝廷要招安？可以谈，漫要价，就地还钱。拖住他们，消耗他们。”
“是。”幕僚领命，又问道，“那……朝廷催促赋税之事……”
“给。”云烨干脆道，“按时给，按量给。不但给，还要敲锣打鼓、大张旗鼓地给！让江南的百姓、士绅都看看，本王是‘顾全大局’、‘忠君体国’的。至于赋税交上去，朝廷用来做什么，是填北境的窟窿，还是造打海寇的船，那就不是本王能管的了。”
他要做一个无可指摘的“忠臣”，将所有的压力和矛盾，都转移到朝廷和那位监国姑姑身上。
“另外，”云烨补充道，“我们自己的船队，加紧探索新航道，寻找更多的‘白银群岛’。海上的财富，才是未来真正的倚仗。陆地上的争斗……就先让我的姑姑，去费心吧。”
他望向北方，嘴角噙着一丝成竹在胸的笑意。
海之间，一场新的、更加波澜壮阔的博弈，已然拉开序幕。
而此刻，无论是京城的萧令拂，还是江宁的云烨，抑或是北境山洞中挣扎求存的凌昭，都未曾预料到，这场博弈的最终走向，将会如何深刻地改变这个古老帝国的命运。
（经略海疆，博弈升级）
喜欢谋君天下请大家收藏：(m.183xs.com)谋君天下183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