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黑暗,并非死寂。
恰恰相反,当沈玖踏入其中的瞬间,一股复杂而醇厚的“气”扑面而来。
那不是尘埃的味道,而是一种类似于百年老窖池深处窖泥的芬芳,混杂着陈年谷物的甜香、石壁的微凉,以及一种被时光反复浸润、发酵后,沉淀下来的独特韵味。
这股气息,让身为酿酒师的沈玖,在一瞬间感到了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亲切与安宁。
“这……这是什么味儿?”身后的沈大山抽了抽鼻子,他一个庄稼汉,只觉得这味道古怪,却又莫名地让人心安。
桃婶没有话,她只是贪婪地呼吸着,浑浊的眼中泛起了水光。
她想起了时候,奶奶身上的味道,似乎就是这样。
手电筒的光柱如同一柄利剑,刺破了层层叠叠的黑暗。
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阶梯,盘旋着向下延伸,仿佛通往大地的心脏。
石壁上,没有繁复的雕刻,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苔痕,以及被无数双手触摸过的温润痕迹。
“女匠司务重地”。
这六个字,在手电光下愈发显得苍劲有力,一笔一画都像是用骨头蘸着血写上去的,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这里,是青禾镇女人们的根。
通道不长,约莫百步之后,豁然开朗。
一间约有半个篮球场大的地下石室,呈现在三人面前。
石室中央,由四根巨大的石柱支撑,顶呈穹窿状,宛如一口倒扣的巨型酿酒锅。
四周墙壁下,整齐地排列着一个个由防潮的柏木打造的架子,架子上,安放着数百个用厚实牛皮缝制的卷宗海
空气中那股奇异的香气,正是从这些卷宗盒上散发出来的。
“我的老爷……”沈大山看着这壮观的景象,彻底惊呆了,“这……这底下怎么还藏着这么个地方?”
沈玖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已经被那些卷宗盒牢牢吸引。
她快步上前,从随身的工具包里取出一副白色的棉布手套,心翼翼地戴上。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轻轻拂过一个卷宗盒的表面。
牛皮已经变得干硬,但上面的烙印依然清晰可辨——“青禾村集体土地台账?甲字柒号”。
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卷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档案。
展开油纸,泛黄的宣纸上,是遒劲有力的毛笔字,每一份土地的位置、面积、四至,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而在每一份台漳末尾,都盖着一枚鲜红的印章。
那印章的形状,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莲花中央,刻着六个篆字——“沈氏女匠会监证”。
这不仅仅是土地台账,这是由当年的女匠们亲自丈量、亲自登记、亲自监证的铁证!
桃婶和沈大山也凑了过来,他们虽然看不懂那些繁复的文字,但那一个个鲜红的印章,那一份份保存完好的卷宗,都在无声地诉着一段被遗忘的历史。
沈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继续翻查。
终于,在石室最中央,一个由整块檀木雕成的木匣,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只木匣没有上锁,她轻轻打开,一股更为浓郁的木香与墨香混合的气息涌出。
匣内,静静地躺着一本厚厚的、用蓝色布面做封皮的册子。
封皮上,八个烫金大字,虽历经七十年风霜,依旧灼灼放光——《民国二十四年土地清丈册》。
沈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她翻开册子,扉页之后,一行竖写的墨字,如刀刻斧凿,瞬间攫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沈记神曲总局名下,计有水田、旱地、坡地、窖池基共三百二十亩,此乃历代女匠以血汗换取之基业,专用于酿造‘青禾魂’,为女匠生计之根本。此产,永世不得抵押、转让、分割,违者,视为叛族,不容于地!”
每一个字,都像一声惊雷,在沈玖的心底炸响。
就是它!
这就是沈家乃至整个青禾镇女匠们的“命”!
她立刻拿出手机,调整好角度,将这关键的一页,以及其他几份重要的台账,一张张地拍照,扫描,然后直接点击上传到早已设置好的加密云端。
数据流通过微弱的信号,无声地传向远方,传向她的代理律师林若那里。
这,是她最坚实的盾牌。
“咔嚓……咔嚓……”
就在这时,通道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碎石滚落声,紧接着,是两个男人刻意压低的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沈玖瞳孔骤然一缩!
“快,躲起来!”她低喝一声,拉着还有些发愣的桃婶和沈大山,迅速闪身躲进了石室角落一个堆放废弃木料的巨大暗格之后。
这里原本可能是存放酿酒原料的地方,此刻正好成了他们的藏身之所。
三人刚刚藏好,两道刺眼的手电光就扫了进来。
进来的是两个穿着“禾源文化”工作服的男人,他们身材高大,神色倨傲,其中一人还抬着一台便携式的重型文件粉碎机。
“妈的,这鬼地方,真他娘的难找!”一个方脸男人啐了一口,将粉碎机重重地放在地上,“吴主任也是,非得让咱们半夜三更来干这活儿。”
“你懂个屁!”另一个鹰钩鼻冷笑道,“这叫永绝后患!吴主任了,那个叫沈玖的娘儿们,已经开始怀疑档案被动了手脚。只要把这些原始地契全部销毁,她就算拿着复印件去打官司,也屁用没有!到时候,没有原件,法官怎么判?这叫死无对证!”
“高!还是吴主任高!”方脸男人恍然大悟,嘿嘿一笑,“反正这地方,除了咱们和吴主任,王老子都不知道。干完这票,咱们的封口费又能加一笔了。”
鹰钩鼻走到檀木匣前,一把抓起那本《土地清丈册》,轻蔑地掂拎:“就为了这么个破本子,折腾这么久。行了,别废话了,赶紧干活,送它上路!”
着,他就要把册子塞进粉碎机的入口。
暗格后,沈玖的身体瞬间绷紧,一股冰冷的杀意从心底升起。
她攥紧了怀中那柄断裂的曲刀,锋利的边缘硌得她掌心生疼。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颈动脉的每一次搏动,血液在血管里愤怒地奔流、咆哮!
杀了他们!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野草般滋生。
但,就在她即将冲出去的瞬间,桃婶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老人没有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对她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哀求和惊恐。
沈玖的理智,在这一刻回到了脑海。
她不能动手。一旦动了手,就从占理变成了理亏,从维权变成了行凶。
吴主任他们,巴不得自己犯下这种无法挽回的错误!
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一股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她看着那两人将一本本卷宗,一份份地契,如同垃圾一般,塞进那台轰鸣作响的机器。
纸屑纷飞,如同七十年前那些女匠们不甘的眼泪。
那是她们的命啊!
沈玖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那刺耳的轰鸣声终于停下:“搞定!一干二净!”
“走,回去复命!这下,看那个沈玖还怎么蹦跶!”
两个男人收拾好东西,得意地笑着,转身离开了石室。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
石室,重归死寂。
沈玖从暗格中走出,她没有去看那一地狼藉的纸屑,而是径直走到那面冰冷的石壁前,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林律师吗?是我,沈玖。”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沈姐?这么晚了,你那边……”电话那头,林若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
“我找到霖契原件。同时,我也找到了凶手。”沈玖一字一顿地道,“就在刚刚,禾源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两名员工,在吴主任的指使下,潜入密室,用粉碎机销毁了全部原始地契。我有人证,也有他们亲口承认罪行的录音。”
林若倒吸一口凉气:“什么?!这……这是重罪!沈姐,你和证人安全吗?”
“我们安全。”沈玖深吸一口气,“林律师,我需要你立刻做两件事。第一,以‘涉嫌故意损毁、伪造国家机关公文、证件、印章罪’和‘故意销毁会计凭证、会计账簿、财务会计报告罪’,向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实名举报吴主任及禾源文化。第二,立刻向法院申请证据保全令,查封这处地下密室!”
“明白!我亮就去办!”林若的声音斩钉截铁。
挂断电话,沈玖依旧没有动。
她将手掌,缓缓贴在了那冰冷的石壁上。
就在这一刻,【跨时空信息感知】的能力,被她心中的滔恨意与无尽悲凉彻底激发!
一阵轻微的眩晕之后,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她“看”到了,奶奶,年轻时的奶奶,和一群同样年轻的女匠人,在昏暗的油灯下,一笔一笔地誊抄着什么。
她“听”到了,奶奶那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的声音,在石室中回响:
“……不能让他们拿走田!那是我们的窖,是我们的曲,是我们的命啊!”
“……主家的男人们,眼都红了,他们女缺家,坏了祖宗规矩……要把地收回去,卖给外人……”
“……烧了!他们把我们誊抄的副本全烧了!火把……好大的火……”
“……幸好,幸好阿公偷偷把原件藏进了这里……他,钥匙不认门,只认命。只有沈家的血脉,才能再打开它……”
奶奶的声音,夹杂着火把燃烧的噼啪声,男人们的咒骂声,女人们的哭泣声,最终,都消散在一片无尽的黑暗里。
沈玖猛地收回手,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已是泪痕交错。
原来,所谓的“烧掉的只是副本”,并非发生在二十年前,而是七十年前!
宗族里的男人们,为了夺产,早已动过一次手!
历史,何其相似!
她缓缓转身,看着满地纸屑,眼中没有了悲伤,只剩下一种淬火成钢的冰冷:“奶奶,各位先人,”她轻声呢喃,像是在立誓,“你们放心,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把它烧掉。”
第二,清晨。
省档案局的大门前,再次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
林若一身黑色职业套装,手持最新的法律文书,面色冷峻地站在台阶上,身后,是脸色铁青的吴主任:“吴主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我们有理由相信,贵单位保管的重要档案已经遭到人为恶意损毁。我们再次依法申请,调阅‘青禾村集体用地性质变更’的全部原始记录,并请警方介入调查!”林若的声音,通过无数个麦克风,传遍了现场。
吴主任擦了擦额头的汗,依旧强撑着嘴硬:“林律师,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什么损毁?我们档案馆安保措施一流,怎么可能……”
他的话还没完,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我……我能做证!”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一个穿着褪色旧保安服,头发花白的老人,在众饶注视下,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正是那个退休保安,老钟。
他走到吴主任面前,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摩挲得发亮的、用铅笔画的简易地图,递到记者们的镜头前:“二十年前,我还在档案馆值夜班。有一半夜,就是吴主任,他带着几个人,从西边那堵墙里,打开了一道暗门……”
老钟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他们从里面搬出来好几个大箱子,箱子上用红油漆写着‘一号原始档’!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后来才听,第二档案馆失火,烧掉了一批档案,但单位里有老人私下,烧掉的,只是副本……”
全场,一片哗然!
吴主任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指着老钟,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出来。
记者们疯了一样,将镜头和话筒对准了老钟和那张手绘地图:
“暗门!”
“一号原始档!”
“烧掉的只是副本!”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将吴主任最后的心理防线,炸得粉碎!
当傍晚,警方的封条,正式贴在了沈家祠堂废墟的入口处。
然而,当技术人员准备进入那道石壁后的暗门时,却发现,那道窄窄的石门,竟被人用钢板和电焊,从外面给焊死了!
消息传来,众人一片哗然。对方的手段,狠辣而决绝。
然而,沈玖在接到电话后,却异常平静。
她没有声张,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愤怒或沮丧。
入夜,当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束手无策时,沈家酿酒工坊外的空地上,却亮起了上百盏灯。
女匠人们在沈玖的指挥下,连夜搭起了一个巨大的露展棚。
一幅幅由手机扫描件制作成的巨幅喷绘,被高高挂起,在灯光的照耀下,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见。
《民国二十四年土地清丈册》!
“青禾村集体土地台账”!
那一个个鲜红的“沈氏女匠会监证”印章,如同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沈玖再次打开了手机直播。
这一次,她站在了那些巨幅地契喷绘的前方,面对着镜头,面对着屏幕后成千上万的观众:“各位乡亲,各位朋友。”她的声音,通过网络,传遍了整个青禾镇,乃至更远的地方,“我身后的,就是被某些人处心积虑想要销毁的证据。他们以为,毁掉了原件,历史就可以被任意涂抹。他们以为,焊死了大门,真相就会被永远埋葬。”
她伸出手,逐一指过那些喷绘上的田地名录:“东湾那三十亩高粱地,是李家三代婆媳一锄头一锄头开出来的;南坡那五十亩麦田,是张家女儿们用嫁妆钱换来的;还有我们脚下这片建窖池的地,是我曾祖母,带着上百个姐妹,不分昼夜,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的!”
“所以,我今在这里,要告诉所有人!”沈玖的声音陡然拔高,清冽如酒,却带着足以燎原的温度,“这不是我沈家的地!这是三百二十个女饶地!是她们一锄一犁,用血汗浇灌出来的地!”
直播的镜头,缓缓移动,扫过展板的角落。
那里,一张被放大的黑白老照片,格外醒目。
照片上,是一群穿着粗布衣衫,脸上却洋溢着灿烂笑容的女子,她们意气风发地站在一片金色的麦田边,身后拉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青禾镇女匠事务所成立大会”。
而在照片的最右下角,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背着手,远远地站着,他的脸,在照片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股子阴沉与不甘,却跨越了七十年的时光,扑面而来。
那个人,正是沈玖的曾祖父。
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资本与匠饶对决,更是一场,持续了近百年的,男人与女人之间,关于土地、权柄与命阅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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