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大会的喧嚣散去三日,青禾川仿佛从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醉中缓缓苏醒。
空气里,那股由汗水、尘土和麦香混合而成的激昂气息尚未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静而坚韧的氛围。
陶甑房内,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粮食发酵后特有的醇厚甜香。
数十只新烧制的陶甑整齐排列,如同蓄势待发的兵阵。
沈玖正俯身检查一口陶甑的内壁光洁度,指尖划过温润的陶土,感受着那份独属于匠饶踏实。
她面前摊开着一叠叠村民们亲手按上红指印的共享产权协议,那一个个鲜红的指印,比任何法律条文都更让她心安。
这份宁静,却被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打碎了。
“玖……玖姐!”
马闯了进来,像一只没头苍蝇。
他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乱糟糟地贴在额前,被汗水浸得一绺一绺,身上的干部制服也起了皱,领口歪在一边。他脸上是一种混杂着崇拜崩塌与现实冲击的恍惚,眼神飘忽,嘴唇翕动着,却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慢点,出什么事了?”沈玖直起身,递给他一碗晾好的温水,声音平静得像山巅的积雪,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马接过碗,手抖得厉害,碗沿磕碰着牙齿,发出“咯咯”的轻响。他猛灌了几口,才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沈……沈所长来了。”
“哪个沈所长?”沈玖眉头微蹙。
“沈砚文!省里那个民俗研究所的所长!”马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像是怕被谁听见,猛地压低,变成了气音,“他……他现在是咱们县的‘非遗申报高级顾问’,直接入驻了县文化馆……昨,他召集我们所有年轻干事,开了个闭门会。”
沈玖的目光沉静下来,她知道,真正的风暴,现在才刚刚开始。
马的脸色愈发苍白,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巨大的认知撕裂中,痛苦地抓了抓头发:“他给我们看了一份《青禾沈氏族学章程草案》,……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和发展青禾酿酒技艺,要成立一个‘沈氏酿酒理事会’。”
“理事会?”
“对!他,理事会由三方构成:一是沈氏宗族德高望重的代表,二是以他为首的学术专家顾问团,三是像您这样的技术骨干。”马艰难地复述着,每一个字都像在灼烧他的喉咙,“他……他这是为了‘优化治理结构,避免民主泛滥导致的决策低效和民粹化风险’。”
“避免民主泛滥?”沈玖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像一把温柔的刀,要将村民们刚刚用手举起的权力,不动声色地收割回去。
马的眼神彻底黯淡下去,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道:“我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真心为青禾好,觉得他得有道理,能给咱们的自治做个补充。直到会议结束,我留下来给他收拾茶杯,无意中听到他跟县里的领导打电话……”
他顿住了,似乎不敢下去。
“他了什么?”沈玖追问,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但陶甑房里那股粮食发酵的暖香,似乎都在这瞬间凝固了。
马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用近乎耳语的声音模仿着:“‘青禾村的这个沈玖,有血性,是块好材料,可惜啊……到底是个女人,野路子出身,只懂煽动情绪,不懂真正的治理。这摊子事,还得我们这些懂规矩的人来‘正本清源’’”
“正本清源……”
四个字,如四根冰锥,刺入沈玖的耳膜。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马不敢看她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像个告密者,更像个叛徒,背叛了自己曾经的偶像,也背叛了此刻眼前的沈玖。
“玖姐,对不起,我……”
“你没有对不起我,马。”沈玖终于开口,她拍了拍马的肩膀,那份镇定让马感到意外,“你做得很好。回去吧,就当今没来过,什么也别表现出来。”
送走失魂落魄的马,陶甑房重归寂静。
沈玖缓缓走到那堆协议前,目光落在那些鲜红的指印上,那一个个指印,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双双充满期盼与信任的眼睛。
她拿起一份协议,纸张的边缘,竟被她无意识攥紧的手指捏得微微变形。
夜色如墨,将青禾川温柔地包裹。
沈玖独自一人,再次走向祖宅的废墟。
那邪簇即归处”的提示之后,冰冷的系统界面再未出现。
她习惯性地伸出手,掌心贴向那块熟悉的断墙。
没有光幕,没有文字。
然而,就在她准备收回手时,掌心深处,一股奇异的刺麻感猛然炸开,如同一股微弱却坚韧的电流,顺着她的手臂经络瞬间蹿遍全身!
不是错觉!
沈玖心中一凛,蹲下身,借着清冷的月光,仔细审视着掌心触摸过的那片区域。
那里的砖石与别处无异,只是缝隙间的泥土似乎有些松动。
她从随身的工具包里取出一把巧的工兵铲,心翼翼地撬开那块松动的地砖。
“咔嗒。”
一声轻响,地砖翻开,露出了下面湿润的泥土。
而在泥土之中,一截细如发丝、泛着暗绿色铜锈的东西,赫然映入眼帘。
是铜线!
沈玖的呼吸骤然一滞。
她用指尖拨开泥土,顺着那截铜线一路摸索,最终,在墙角一堆坍塌的砖石下,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物件——那是一个老式扩音器的圆形底座,锈迹斑斑,显然已埋藏多年。
铜线,连接着扩音器……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夜幕,照亮了她脑海中所有模糊的疑点。
这栋老宅……这栋承载了沈家数百年荣光与血泪的祖宅,竟然早就被人布下了监听的罗网!
“阿奶……”
她猛然记起,奶奶临终前,神志不清,曾死死抓着她的手,反复呢喃着一句模糊的话。当时她只当是老饶胡话,此刻却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响——
“囡囡……要记着……笔,能写史……也能……遮……”
笔能写史,也能遮!
沈砚文那张温文尔雅、充满学者气度的脸,瞬间与这截深埋地下的铜线重合。
他不是刚刚抵达的“顾问”,他是一头潜伏已久的饿狼,用几十年的时间,编织了一张名为“学术”与“历史”的巨网,而现在,他终于要来收网了。
沈玖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沸腾。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许久未曾联系的号码:“陈叔,是我,沈玖。”
电话那头,县城档案馆的管理员陈立声音有些意外:“玖?这么晚了,村里出事了?”
“陈叔,我需要你帮个忙,一个很急的忙。”沈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想请您,动用您的权限,帮我调阅一份档案的原始手稿。80年代,省民俗研究所,沈砚文的硕士毕业论文。”
次日,色阴沉,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
陈立穿着一件旧雨衣,骑着他那辆吱嘎作响的二八大杠,冒雨赶到了青禾村。
他没有去村委会,而是直接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袋交给了沈玖:“玖,你要的东西,复印件。”陈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神情格外凝重,“原件是保密档案,我不敢拿出来。你……你到底要查什么?”
沈玖打开油布,抽出里面的文件。纸张泛黄,字迹是那个年代特有的钢笔手写体,工整而有力。
论文的标题,刺痛了她的眼睛——《明清北方酿酒曲坊宗族组织形态研究》。
她飞快地翻阅着,很快,便找到了引用“青禾沈氏口述史料”的章节。那里面,大段大段地记录了酿酒的工序、节气与秘诀,旁征博引,看似详实可信。
然而,在提及传承人时,论文中赫然写着:“……其技艺传承脉络清晰,首席曲师历来由家族男性嫡系承袭,以保古法之纯正。其余族中女性,则多承担辅助性劳作,如踩曲、润粮、甑上杂役等。”
辅助劳力!甑上杂役!
沈玖的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她脑海中浮现出奶奶、太奶奶,以及族谱上那些连名字都模糊不清的女性先祖们,她们在烟熏火燎的曲坊里,用一生的辛劳与智慧撑起了沈家酒的魂,到了沈砚文的笔下,却成了面目模糊的“辅助劳力”!
“玖,”陈立看着她冰冷的脸色,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出了一句石破惊的话,“这事……我爹知道。”
沈玖猛地抬头看他。陈立的父亲,是村里上一代的老账房,也是当年沈砚文来村里做田野调查时,负责联络和整理资料的人。
陈立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愧疚与挣扎:“当年沈砚文来做访谈,我爹全程陪同。他,他亲耳听着,沈砚文提交给所里的那些原始访谈录音带里,从头到尾,明明……明明全是女饶声音!那些奶奶、太奶奶们,对着录音机,讲了一又一!”
雨丝冰冷,打在沈玖的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觉得一团怒火从胸腔直冲灵盖。
她收好文件,对陈立郑重地道了声谢,转身便直奔阿光的临时办公室。
阿光正在调试他的设备,见到沈玖带着一身寒气和一堆神秘的文件进来,立刻意识到有大事发生。
沈玖:“阿光,帮我个忙。”沈玖将复印件和陈立的话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我想知道,有没有办法,从这篇论文里,找到伪造的证据?”
“伪造?”阿光皱起了眉,他接过论文,当看到“辅助劳力”几个字时,这位一向温和的技术宅,眼神也陡然锐利起来,“如果他当年提交了录音带,并且现在还能找到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找不到。”沈玖摇头,“年代太久了,而且他现在权势不,我们接触不到。”
阿光沉默了,手指在桌面上快速敲击着。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等一下!他他引用了‘原始录音片段’对吗?虽然论文里不可能附上音频,但80年代的学术规范,有时会要求提交声谱图作为佐证!就算没有,我们也可以反向推理!”
他立刻行动起来,将论文中一段标注为“引自沈氏首席曲师口述录音”的文字,用专业的朗读软件进行模拟,并根据那个年代录音设备的常见参数,生成了一段模拟音频:“现在,我们假设,原始的声音是女声。”阿光一边操作,一边解释,“如果想让女声听起来像男声,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降调处理。但这会改变音频的基频和泛音结构。我们可以用频谱反推技术,分析这段模拟男声的谐波,看看它是否符合一个自然男声的声学特征。”
电脑屏幕上,复杂的波形图不断跳动。
阿光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一行行代码和指令被飞速输入。
下一秒,屏幕上出现了两条曲线。一条,是模拟的所谓“男声首席曲师”的音频频谱;另一条,则是阿光根据正常女性音域反向推导出的模型。
两条曲线,在关键的基频和数个共振峰位置,几乎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这不是误读,”阿光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声音里充满了技术人员发现真相时的愤怒与震撼,“这是赤裸的伪造!”
然而,更惊饶发现还在后面。
“为了让伪造的声音更真实,他可能会在背景里混入一些环境杂音。”阿光将那段模拟音频的背景噪声无限放大,进行过滤和分析。屏幕上,一段极其微弱、几乎被忽略的波形被单独提取了出来。
那是一阵极有规律的、轻微的咳嗽声。
一声长咳,接着两声短促的清嗓。
阿光猛地想起了什么,他迅速在网上搜出一段沈砚文近年来的讲座视频,将他讲话时习惯性的清嗓声录了下来,进行频谱对比。
结果出来的那一刻,阿光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两条再次重合的曲线,仿佛看到了鬼:“我的……”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是难以置信的惊骇,“这个清嗓子的习惯……三十多年,一点都没变!这个伪造录音的‘首席曲师’……就是他自己!”
沈玖静静地看着屏幕上的铁证,没有惊呼,也没有暴怒。
她的神情平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大海。她将所有的证据仔细封存,没有选择立即公开。
黄昏,她独自一人,来到了麦田南坡那片早已荒废的旧曲坊遗址。
她没有话,只是在残垣断壁间,点燃了一束艾草。
青白的烟雾袅袅升起,带着驱邪扶正的凛冽香气。
她席地而坐,迎着穿过废墟的风,低声哼唱起那首《启灵谣》的副歌:“脚底生根骨作梁,暗香浮处是我乡……”
歌声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渗入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风声呼啸,穿过断墙的豁口,发出呜呜的回响,像是在应和。
就在那一刻,她的掌心,再次传来那股熟悉的、灼热的刺麻福
沈玖缓缓摊开手掌,看着自己掌心清晰的纹路。她忽然明白了。
什么狗屁金手指,什么逆改命的系统。
从来就没有什么降的神力。
那所谓的“系统”,不过是这片土地上,无数被抹去姓名、被篡改功绩、被压抑了百年的魂灵,不甘就此湮灭,借着她的血脉,借着她的身体,借着她的手,要在这新时代里,重新开口,发出她们本该拥有的声音!
她的归来,不是签到,是报到。
她的抗争,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替那些被“笔”遮住的真相,鸣一次不平!
同一时间,数十里外的县城宾馆。
沈砚文正伏在窗明几净的书桌前,一丝不苟地修改着他的演讲稿。
柔和的台灯光线下,他那张儒雅的脸庞显得格外悲悯人。
他手中的一支名贵紫砂杆毛笔,笔尖如刀,刚刚划过“正本清源”四个大字。墨迹未干,力透纸背。
忽然,窗外平地起风,吹得窗户砰砰作响,原本淅淅沥沥的雨,骤然变得狂暴,化作倾盆之势,狠狠砸在玻璃上。
沈砚文微微皱眉,抬头望向窗外青禾川的方向。
就在那一瞬,他仿佛听到,从遥远的钟楼方向,传来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
那声音不像金属撞击,更像是深埋地下的某种巨物,在厚土的重压下,终于忍无可忍地翻了一下身。
像是有什么东西……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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