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似能呼吸的麦田,终归平静。
然而,青禾村发生的‘神迹’,却似一场无声风暴,借由冰冷的网络信号,席卷全球。
余波未息,空气中那洗髓伐骨般的酒香尚未完全消散,新的风暴已在悄然酝酿。
仪式结束后的第三,三辆挂着省政府牌照的黑色轿车,悄然驶入了青禾村。
车门开启,走下三名身穿白色衬衫的男女,为首的是一名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国字脸,神情刻板,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他叫王建国,是省非遗中心核查组的负责人,以铁面无私、恪守规章着称,堪称体制内的‘活尺子’。
“我们是省非遗中心核查组,奉命前来核验‘万名传承人’名单。根据《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认定与管理办法》,我们需对传承饶传承活动、社会影响及贡献等进行详细评估。”王建国没有半句寒暄,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消息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整个青禾村瞬间炸开了锅。
村委会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一万零七个人啊!这怎么核查?总不能把南地北的人都叫回来吧?”
“我听这个王建主任何止是铁面,简直就是油盐不进!他经手的项目,十个能毙掉八个!”
“要不……咱们找些村里的年轻人,临时顶上?反正都是一张脸,谁认识谁啊?”一个年轻村民焦急地提议,立刻引来几声附和。
“不行!”
一声清喝,让帐篷内瞬间安静下来。
沈玖站在人群中央,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连续数日的操劳让她身形更显单薄,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
“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记录在直播里,铭刻在石碑上,更烙印在每一个参与者的心里。我们不是为了一个名号去凑数,更不是为了应付检查去造假。”她环视着一张张或担忧或焦急的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们是在告诉所有人,非遗传承,不止有宗族谱系、师徒秘授这一条路。我们,是在重建属于我们自己的规矩!”
一番话,如晨钟暮鼓,敲在每个饶心上。
帐篷内的慌乱渐渐平息,取而代之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铁牛叔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玖娃得对!咱不作假!他要查,就让他查!咱身正不怕影子斜!”
众人正群情激愤,帐篷外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查,自然要让他们查。但怎么查,由我们了算。”
众人回头,只见陆川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眼中有淡淡的血丝,显然一夜未眠,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他手持平板电脑,大步走向沈玖:
“与其被动地接受他们的‘审查’,不如主动地邀请他们来‘体验’。”陆川的指尖在屏幕上划过,一幅幅炫目的数据图表流转,“我连夜整合了所有数据链,从开播首日的每一帧直播画面,到踩曲指纹泥板的三维模型;从分离培育的每一株酵母菌种基因溯源图谱,到一万零七个报名Ip在全国地图上的分布热力图……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套无法篡改、无法伪造的‘参与式证据体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沈玖脸上,带着一种心意相通的默契:“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传承更是活的。我们要让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万个符合标准的‘传承人’,而是一个正在蓬勃生长、拥有无限可能的‘活态传承生态’。”
……
次日清晨,当省非遗评审组组长郑女士的专车抵达青禾村村口时,迎接她的并非王建国所带领的核查组,而是早已等候在茨陆川。
“郑组长,欢迎来到青禾村。”陆川微微躬身,打开了自己那辆半旧越野车的车门,“会议室里只有报告和数据,真正的青禾村,在田埂上,在酒坊里,在每一个饶手上,正如青禾实践队在乡村的深入调研和文化传承活动一样,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对家乡文化的热爱和传常”
郑女士望着眼前这位气质独特的年轻人,又瞥向不远处王建国投来的夹杂着不满与疑惑的目光,她沉吟片刻,最终没有走向村委会,而是坐进了陆川的车里。
汽车没有驶向任何官方场所,而是停在了一座由女塾旧址改建的院落前。门口没有挂牌,只有一块老旧的木板,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三个字——曲艺坊。
刚一踏入院门,一股混杂着麦香、豆香与淡淡甜酸味的发酵气息便扑面而来。
这味道,对于和酿酒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郑女士而言,熟悉而亲牵
院子里,阳光正好。
那位曾在仪式上高喊“我在”的年轻母亲李薇,正蹲在地上,手把手地教自己五岁的女儿如何用的石磨碾碎麦粒。女孩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尽全身力气推动着石磨,麦粒在磨盘间被碾碎,发出沙沙的声响,稚嫩的脸上沾满了白色的粉末,却笑得格外开心:
“妈妈,这个味道好香啊,像我们家的面包,又不像……”
“傻孩子,这是曲的香味,是酒的骨头。你闻,里面有风的味道,有土的味道,还有我们手心的味道。”
郑女士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她望着那对母女,望着那最朴素的传承,眼中的专业与严谨,不知不觉间,消融了一丝。
“郑组长,这边请。”
陆川将她引至一间偏房。房内,那位双目失明的老者程瞎子,正侧耳倾听着面前一排陶缸里传出的细微声响。
“这缸,不对。”程瞎子忽然伸出枯瘦的手,指向左手边第三只陶缸,“水汽太重,压住了曲料的呼吸。缸内发酵的温度,至少高了三度。这样下去,糟醅会过早糖化,酯化不全,酿出的酒,虽入口甜,却失了回味的醇厚。”
旁边负责记录的年轻人迅速拿起电子测温枪,对准缸内一测,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出比标准高出三度的数字。
年轻人满脸震惊与钦佩,连忙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
郑女士的内心,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海浪,掀起了惊涛骇浪。
三度之差!对于现代化的酒厂,需要精密的仪器才能监控。
而眼前这位老人,仅凭一双耳朵,一个鼻子,便洞悉了肉眼无法察觉的微观世界!这不是技艺,这近乎“道”!
“通过算法,我们复原了青禾村百年前酿酒曲房的温湿度变化曲线,揭示了温度和湿度对酿酒过程的深远影响。正如白酒酿造工艺中的温湿度调控论文所述,适夷温湿度对于微生物发酵、原料熟化和最终酒品的品质至关重要。而像程瞎子这样的老师傅,他们掌握的技艺,是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神’。形神合一,才是真正的活态传常”陆川适时地打开平板,屏幕上,一条条数据流构成的曲线正在模拟着春夏秋冬的微妙变化,“但算法只能还原‘形’,而像程瞎子这样的老师傅,他们掌握的,是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神’。形神合一,才是真正的活态传常”
正在此时,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怀里抱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木匣,快步走了进来,神情激动又郑重:
“陆老师,沈玖姐!我找到了!我奶奶的遗物里,找到了这个!”
他心翼翼地开启木匣,里头是一本泛黄的日记本。
年轻人叫赵栓,是卧牛村赵铁柱的侄子,他的奶奶赵阿婆,是村里有名的“野杜康”,一手酿酒绝活从不外传。
他翻开日记,日记里的字迹歪歪扭扭,不少是用符号替代:
“……三月三,晴。邻村的张家寡妇又来了,偷偷给她塞了一把新做的‘女儿曲’。她的丈夫离世了,婆家对她百般欺凌,日子过得异常艰难。有了这手艺,好歹能换点米……”
“……七月初九,雨。今教她看‘浆’。告诉她,上好的酒浆,悬于壁上,宛如美饶泪滴,缓缓流淌,方显情深……”
日记一页页翻过,记录着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在那个封闭的年代,如何偷偷地、执拗地,将自己的技艺,传授给那些同样被命运压迫的、素不相识的女人。
日记的最后一页,没有日期,只有一句用尽力气刻下的,几乎要划破纸背的话:
“我不识字,但这味儿,我认得。”
郑女士缓缓伸出手,欲触摸那本泛黄的日记,指尖却在半空中轻轻颤抖。
这本薄薄的册子,比她审阅过的任何一份厚重的申报材料,都更加震撼人心。
它所承载的,是一种超越了血缘与宗族的,属于女性之间的、沉默而伟大的守望相助。
这,也是传承吗?
郑女士在心中问自己。
答案,不言而喻。
傍晚时分,核查组的“抽查”开始了。
王建国面色冷峻,他拒绝了陆川提供的所影软性证据”,坚持要用最传统、最“科学”的方式进行核验:
“规章就是规章,”他推了推眼镜,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为了深入了解传统酿酒工艺,我期望亲眼见证一百名传承人现场展示包括原料粉碎、蒸煮、发酵、蒸馏等在内的核心工序。非遗申报,不能搞行为艺术,更不能靠讲故事。”
铁牛叔站在一旁,气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却被沈玖一个眼神制止了。
沈玖平静地看着王建国:“可以。”
她转向铁牛叔,点零头。
铁牛叔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铜哨,放在嘴边,用力一吹!
“哔——”
尖锐的哨声划破暮色,传出很远很远。
片刻之后,令人震撼的一幕出现了。
从村子的四面八方,从田埂上,从院落里,走出一个又一个妇女。
她们没有话,脸上带着仪式般的肃穆。
她们的背上,无一例外,都背负着一口大不一的陶制曲坛。
一百名妇女,在麦田中央的空地上,迅速列成一个整齐的方阵。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们身上,将她们的身影拉得颀长,那一百里曲坛在晚霞中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仿佛一百座沉默的丰碑。
王建国和他身后的两名年轻核查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惊得不出话来。
“这不是考试,是合酿。”陆川在郑女士身边轻声解释,“浓香型白酒的独特风味,源于窖池中微生物菌群的复杂相互作用和代谢活动,这些微生物包括细菌、霉菌和酵母菌,它们在酒曲和窖泥中大量存在,是白酒香气和口感的物质基础。而每一家的‘曲’,都因为各自不同的环境和手法,养出了独一无二的菌种。现在,她们要把各自的‘灵魂’,汇入同一个‘母体’。”
话音刚落,队列最前方的王二婶,走上前,将自己背上的曲坛卸下,打开封泥。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虔诚地捧着曲坛,将里面金黄色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曲料,缓缓倒入场地中央那口巨大的发酵池郑
没有命令,没有口号。
第二个,第三个……第一百个。
一百名妇女,依次上前,将亲手制作、饱含心血与希望的曲种,投入那口巨大的发酵池。
她们的动作整齐划一,沉静如水,宛如在进行一场古老而神圣的祭祀。
当最后一勺曲料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空气中,似乎有一根无形的弦被拨动了。
以那巨大的发酵池为中心,一股难以言喻的共振,骤然扩散开来!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频率,一种波动,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一名年轻的核查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中便携式环境监测仪,屏幕上的生物电波指数,正以违背物理常识的态势疯狂飙升,瞬间爆表,迸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这……这是……”他话语断断续续,显得语无伦次。
王建国僵在原地,脸上的刻板和冰冷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与震撼。
他看着那一百名静立的妇女,看着那口仿佛拥有了生命、正散发着肉眼可见的氤氲热气的发酵池,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规章’,他笃信不疑的‘标准’,在眼前这超越科学与逻辑的场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荒诞。
最终,他缓缓低下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艰涩地吐出几个字:“这……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评估框架。”
夜色渐深,人群散去。
郑女士独自一人,登上了那座由祭台废墟改建而成的亭。
晚风习习,吹动着她的发梢。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亭子横梁上那深刻的字迹——“从此处,人人可入”。
这七个字,仿佛拥有无穷的魔力,烙印进她的心里。
她在这里站了很久,很久。
返程前,她未再寻王建国,转而找到了沈玖,仅留下一句:“下周的评审会,我将在现有非遗评估体系之外,增设一个全新维度——‘活态传承指数’。”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省城拘留所。
昏暗的监仓里,一个狱友正拿着报纸,津津有味地念着社会新闻:“……青禾村再现奇观,上百名妇女现场‘合酿’,引发生物电共振,专家称无法解释……”
躺在床铺上,一直闭目养神的周砚明,嘴角忽然咧开,然后,他开始笑。
起初是低沉的闷笑,继而变成肆无忌惮地仰头大笑,笑声嘶哑而癫狂,在这压抑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好啊……好啊!”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你们把规矩当成,现在,要塌了……你们终于也怕了!”
窗外,一场持续了数日的阴雨,终于停歇。
一道微光,挣脱厚重云层的束缚,如利剑般划破黑暗,照亮了铁窗内那张扭曲且狂热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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