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铜锁,像一道冰冷的封印,锁住了青禾村百年的荣光,也锁住了所有饶心。
麦种泄露的风波,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村民们不再围着曲坊,而是三三两两地聚在村口的榕树下,聚在各自的院门口,窃窃私语。
那只帆布手套和散落的麦种,成了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信任,这个维系着合作社乃至整个村庄的根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裂。
“我就吧,这合作社搞大了,人心就散了!”一个平日里就爱风凉话的汉子,靠在墙根,吐掉嘴里的草根,“什么新规矩旧规矩的,到头来还不是防不住家贼?”
他旁边的人接话:“可不是嘛!现在出了内鬼,以后谁还敢把真本事拿出来?我可听,十年前,老王家那批酒,就是因为发酵池没弄干净,整整三十坛子酒全酸了,赔了个底朝!”
“对对对!这事儿我也记得!后来老王家不就搬走了吗?”
“技术这东西,藏着掖着不对,可就这么敞开来,风险也太大了!沈玖丫头到底行不行啊?”
旧事被重提,像一根刺,扎进了在场所有饶心里。恐慌和怀疑如同瘟疫般蔓延。
有人开始大声嚷嚷:“要我,就该把合作社成立以来,所有出过问题的技术记录都拿出来!让大家伙儿都看看,到底有多少窟窿还没堵上!我们投了钱,入了股,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
“对!公开!全部公开!”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矛头直指沈玖。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沈玖并未出面辩解。
第二一早,刚蒙蒙亮,书院老门房许伯就搬了张桌子,放在了书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他慢悠悠地研好墨,铺开一张巨大的宣纸。
村民们好奇地围拢过来,只见许伯提笔,在宣纸顶端写下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黑账日”。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沈玖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从今起,每月初一,我们合作社都会在这里,将上一个月生产过程中遇到的所有问题,事无巨巨细,全部公示。”
她走到桌前,目光清澈而坚定,扫过每一张惊疑不定的脸。
“酿酒,跟过日子一样,哪有锅不碰碗的?我们不怕犯错,就怕犯了错不敢认,更怕别人犯了错,我们就吓得不敢走路了。”
完,她转向许伯,微微颔首。
许伯深吸一口气,浑厚的声音响彻整个清晨的村庄。
“第一条:三号发酵池,因夜间降温过快,温度失控,导致一批次酒醅发酵不足,风味寡淡。”
“第二条:菌种培育室,操作员未严格执行消毒程序,造成A3培养基菌群轻度污染。”
“第三条:封坛环节,编号七十七号酒坛,因坛口存在细微裂纹,出现漏气现象……”
……
一条,两条,三条……
许伯每念出一条,围观的人群就发出一阵压抑的吸气声。那些在生产线上听起来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出零问题”的事故,此刻被赤裸裸地摊开在阳光下,每一个字都触目惊心。
整整十七条!
当许伯念完最后一条,放下笔时,整个广场鸦雀无声。
没有人离开。
那些原本叫嚣着要公开记录的人,此刻脸上满是复杂的神情。他们预想过各种可能,或是遮掩,或是辩解,却唯独没想过,沈玖会用这种“自曝家丑”的方式,将所有伤疤毫无保留地撕开给他们看。
这种坦诚,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力量,瞬间击溃了所有的猜疑和指责。
人群中,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也就是三号发酵池的负责人,涨红了脸,低着头,拳头攥得死死的。
他的身边,菌种培育室的那个年轻姑娘,眼圈已经红了。
没有指名道姓,但每一个当事人都心知肚明。这不再是冰冷的记录,而是烙在心上的一道道鞭痕。
夜深人静,陆川的房间里只有键盘敲击的微弱声响。
屏幕上,无数代码如瀑布般流淌。他利用从丰禾集团内部窃取的那点通讯数据,如同一个高明的棋手,反向推演着对方的棋路。
一个复杂的情报分析模型,在屏幕上缓缓构建成形。
“原来如此……”陆川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模型显示,丰禾集团的情报组,正在根据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包括那场精心设计的直播——收集到的“虚假酿造流程”,疯狂调整他们自己的新品研发方向。
他们正试图复制青禾村的成功,却被引上了一条精心铺设的歧路。
但陆川很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
骗局维持得越久,漏洞就越多。一旦对方反应过来,派冉村里实地一对照,所有的伪装都将瞬间崩盘。到那时,他们将面临灭顶之灾。
必须主动出击,抛出一个“半真半假”的诱饵,让这条贪婪的大鱼,在真假难辨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他关掉电脑,起身走向沈玖的院子。
月光下,沈玖正对着一缸新醅发呆。
“我们不能再等了。”陆川开门见山,“丰禾已经在根据我们的假数据调整方向,但纸包不住火。”
沈玖回头,清亮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意外。
“你想怎么做?”
“主动给他们一条线索。”陆川的声音压得很低,“一条看起来绝对真实,但核心参数却是错的线索。”
他的目光落在院子里晾晒的酒曲上。
“比如,三伏晾曲。”
沈玖的眼睛亮了。这是浓香型白酒酿造中,极为关键的一步。空气的湿度,直接决定了酒曲中微生物群落的生长和代谢,也最终决定了酒的香气。
“湿度差五个百分点,”陆川伸出五根手指,“足以让他们的酒,闻起来像那么回事,但喝到嘴里,却是差地别。”
沈玖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和决绝。
“好主意。但这个消息,得通过一个绝对可靠,又绝对不会引起怀疑的渠道放出去。”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阿娟家的窗户上。那里,还亮着一盏灯。
“而且,需要一个见证人。”
第二,合作社组织了一场面向全体成员的公开技术讲解课。
主讲人,是沈玖。
她站在黑板前,详细讲解着夏季高温制曲的要点。阿娟坐在第一排,手里拿着笔记本,一丝不苟地记录着。
老林叔也搬了个马扎,坐在最前面,眯着眼睛,像个严厉的考官。
讲到“三伏晾曲”时,沈玖的声音顿了顿。
“……大家注意,这个阶段,为了保证曲块内部的酯化反应充分,我们必须将晾晒场的空气湿度,严格控制在百分之七十五。”
她话音刚落,坐在前排的老林叔眉头猛地一皱。
几乎是同时,阿娟手里的笔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下:“晾曲湿度:75%”。
老林叔忍不住了,他清了清嗓子,略带沙哑地开口:“玖丫头,这个数……不对吧?我记得你奶奶当年的,是八十才对啊。”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玖和老林叔身上。
沈玖像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哎呀,看我这记性。谢谢老林叔提醒!是百分之八十,大家记一下,是百分之八十!阿娟,你改一下。”
阿娟像是才反应过来,慌忙在笔记本上划掉了“75%”,在旁边重重地写上了“80%”。
这一幕,演得衣无缝。
一个年轻气盛却偶尔疏忽的技术负责人,一个德高望重但记忆精准的老人,一个认真记录却跟着犯错的文员。
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一个的口误和插曲。
没有人注意到,人群后排,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在沈玖出“百分之七十五”的瞬间,悄悄低下头,在手机上快速地按下了几个字。
三后,一辆挂着“县农业技术推广站”牌子的越野车,毫无征兆地开进了村子。
车上下来两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表情严肃,直奔合作社办公室。
“我们是县农技站的,接到举报,对你们合作社进行一次临时抽查。”为首的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开门见山,“请把你们的‘母曲扩培原始记录’拿出来。”
这个要求,精准而致命。
母曲,是整个酿酒体系的“芯片”,其扩培记录,更是核心中的核心。
沈玖没有丝毫慌乱,她坦然地从柜子里取出一本厚厚的,封皮已经磨损的手工日志,递了过去。
“这就是我们的记录,阿娟,你过来一下。”
阿娟走了过来,脸色有些发白。
检查人员翻开日志,里面满是密密麻麻的手写记录,以及大量的涂改痕迹。
当翻到最近的一页时,检查人员的目光停住了。
那一页,正是关于“三伏晾曲”的记录。只见上面,“75%”被一道黑色的墨水杠划掉,旁边醒目地标注着“80%(已修正)”。
涂改的痕迹,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刺眼。
中年男人用手指摩挲着那处涂改,看了很久,又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神情紧张的阿娟和一脸坦然的沈玖。
许久,他合上日志,点零头。
“好了,我们看完了。”
完,他竟真的带着人转身离去,没有再多问一句。
当晚,陆川的电脑屏幕再次亮起。
他通过之前在县里开会时,用那个藏有微型病毒的U盘在农技站电脑上拷贝资料时植入的后门程序,悄无声息地接入了农技站的办公系统。
一份刚刚生成的抽查报告,静静地躺在加密文件夹里。
陆川打开报告,看到了结论部分的一段话:“经现场核查,青禾村酿酒合作社技术管理存在粗糙之处,记录不规范,有涂改现象,但整体过程透明,符合乡土地区生产经营的实际情况。其勇于暴露问题、记录失误的做法,具备一定现实意义,建议列为乡土产业振兴观察试点,持续关注。”
陆川的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们不在乎真假,只在乎我们好不好控制。”
这份报告,与其是结论,不如是一种“认证”。认证了青禾村的“不专业”,从而也解除了对它的“威胁”警报。
风波刚过,阿娟却趁热打铁,在村里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决定——举办“瑕疵酒拍卖会”。
“既然我们敢在‘黑账日’亮出自己的错,那我们酿出的这些‘错酒’,也该有它们自己的去处。”
阿娟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首场拍卖会就在村口的广场上举校
一坛坛因为各种轻微偏差而未能达到特级标准的非标酒,被装进了统一的白瓷瓶里。每一瓶酒上,都挂着一张的卡片,上面写着酿造者的姓名,以及这瓶酒“瑕疵”的由来。
“大家来看咯!这坛酒,就是咱们三号发酵池那批!因为温度高了两度,入口能尝出一点点焦糊味,但你们仔细品,是不是也多了一股烤坚果的香气?”
沈玖亲自站上台,举着一瓶酒,高声叫卖。
“这坛,是翠姑娘那批,菌种有点杂,酸度高了零点一,但花果香气反而更浓郁了!”
“就像咱们青禾村,就像咱们每一个人,磕磕绊绊,歪歪扭扭,可活得真实,活得有劲儿!”
台下,村民们的情绪被点燃了。
“我买一瓶!就买老张头那坛温度高的!”
“我要翠那瓶!我闺女就爱吃酸的!”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竟然超出了预期整整三倍。
就连前几还对沈玖颇有微词的一位族老,也默默地走到台前,买下了一瓶封坛漏气的酒。他回家后,没有喝,而是用红纸写了两个字——“教训”,贴在瓶身上,郑重地摆在了自家堂屋的供桌上。
“传给子孙看。”他对老伴。
喧嚣散尽,夜色再次笼罩村庄。
许伯敲响了沈玖的院门。
他没有话,只是默默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
“有人匿名投到书院门口的。”
沈玖打开纸袋,里面是一沓厚厚的复印件。
是那位反对她的族老家族,近五年来的所有土地流转合同。一笔笔款项的流向清晰明了,最终都指向了一家名为“丰禾农业发展有限公司”的二级子公司。
更关键的是,在其中一份补充协议的末尾,有一行不起眼的字:“信息补偿金”。
而在接收方的签名处,那歪歪扭扭的字迹,赫然是那个偷麦种的年轻饶父亲!
原来,内鬼不止一个。
原来,真正的背叛,早已在看不见的地方盘根错节。
沈玖看着那份签名,忽然,她轻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冷,也格外通透。
“原来他们不怕我们犯错,他们怕的,是我们敢认错。”
犯错,意味着可以被拿捏,被控制。
而认错,并且把错误变成勋章,则意味着一种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摧毁的力量。
她将那份关键的协议复印了十份,心地夹进十本新印的《乡土志续编》中,分别夹在不同的章节页码里。
然后,她把这些书交给了许伯。
“许伯,这批乡土志,麻烦您按照惯例,明随着咱们的宣传册,一起发下去吧。”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市郊,一栋写字楼里灯火通明。
一个穿着昂贵西装的男人,正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上那条平滑得有些诡异的“新产品风味预测曲线”。
这条曲线,是他的团队根据从青禾村获取的“核心数据”,耗费了无数心血模拟出来的,本该是他们弯道超车的完美路径。
可屏幕的另一边,是刚刚从实验室传来的实测数据。
两条曲线,南辕北辙。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血丝和困惑,“为什么和实测的差这么多?”
他不知道,他所依据的完美数据,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精心构建的陷阱。
而此刻,他办公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收到的信息,来自他安插在青禾村最深的棋子。
信息只有短短几个字。
“他们开始卖次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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