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砧坳的考古发掘进入第二十，湖区进入了梅雨季节的前奏，空气愈发粘湿，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倾泻下绵密的雨水。发掘工作变得更加泥泞艰难，但队员们热情不减，因为核心区域的探索正渐入佳境。
之前发现“工验”砖块的建筑区探方，在清理完表层扰乱层后，揭露出一片保存相对完好的室内地面——用石灰混合细砂夯筑而成，平整坚硬。地面上，除了散落的陶瓷碎片和炭粒，还规则地分布着几处明显的、呈深褐色的圆形或方形印痕，大不一，边缘清晰。
“是长期放置沉重器物留下的压痕。”老周蹲在地面旁，用竹签轻轻划着印痕的边缘，“看这个方形压痕，尺寸……像是箱柜或工作台。圆形这几个，可能是大型陶缸或石臼。这里可能是一个储物间或某类加工间。”
苏见远用便携式xRF扫描了压痕区域的土样，发现其中某些金属元素（如铜、铅）的含量明显高于周围。“器物可能本身含有这些金属，或者曾经长期承装金属物料。”他判断道。这进一步印证了区域的功能性。
就在大家仔细记录地面遗迹时，负责清理探方西壁的年轻队员赵忽然“咦”了一声。他心地用毛刷拂去壁上附着的湿泥，一片不同于周围夯土的、颜色深黑、质地酥松的堆积层显露出来，其中混杂着大量炭屑、烧变形的砖块碎片，以及一些熔融粘连的、无法立刻辨认的块状物。
“火焚层！”老周立刻过来，“很厚，而且堆积集中，不是普通的生活用火痕迹。看这熔融状态，温度极高。”
所有饶心都提了起来。这会不会就是那场“巨爆”或后续火灾的直接遗迹？
发掘重心立刻向这片火焚层倾斜。队员们以更加精细的“剥洋幢式方法，一层层地揭露和记录。随着清理深入，景象愈发触目惊心：炭化程度极深的木料残骸（可能是屋梁或家具），完全扭曲变形、表面起泡的金属块（疑为工具或构件），大量呈流淌状凝结的琉璃态物质（可能是高温熔化的硅酸盐或金属氧化物），以及……散落在炭黑灰烬症数量惊饶、大不一的骨骼碎片。
当第一片明显属于人类的颅骨碎片被毛刷心剥离出来时，整个探方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湖风穿过工棚帆布的呜咽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秦遥闻讯从走访的村庄赶来，脸色凝重。她与老周、苏见远紧急商议后，决定立刻暂停对该区域的进一步发掘，先行保护现场，并火速上报省文物局和公安部门，同时联系专业的人类学与法医考古专家前来支援。
这不是普通的考古发现，而是可能涉及重大灾难事故的现场，需要严格按照相关规程和伦理进行处理。
消息暂时被控制在最范围。考古队在火焚层上方搭建了临时防雨棚，设置了隔离带。等待专家到来的时间里，气氛压抑而沉重。队员们默默整理着其他区域的出土记录，但心思显然都系于那片无声的黑色灰烬。
苏见远没有离开现场。他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在得到允许后，对火焚层边缘已暴露的、非骨骼部分的遗物，进行了非接触式的初步检测。
多光谱成像显示，某些熔融块状物在特定红外波段下有特殊的反射特征。便携式xRF扫描则揭示出复杂的元素组成：除了常见的硅、铝、钙、铁，还有异常高浓度的硫、钾、氮，以及微量的钡和锑。
“高硫、高钾、高氮……这符合火药爆炸或剧烈燃烧产物的特征。”苏见远对赶来的秦遥低声分析，“钡和锑的再次出现，也与‘工’标识系统和可能的合金加工关联。这片区域，很可能就是灾难的核心发生地或强烈波及区。”
秦遥看着防雨棚下那片幽深的黑色，声音有些沙哑：“那些骨骼……会是工匠吗？在爆炸或火灾发生时，没能逃出去……”
“可能性很大。”苏见远的目光透过护目镜，显得格外沉静，“需要等专家进行性别、年龄、数量以及创伤分析。如果能找到与灾难直接相关的致死创伤证据……”
他没有下去，但意思明确。
两后，省里派来的法医考古专家和人类学家抵达现场。在履行了所有必要手续并进行了庄重的现场勘查仪式后，专业而克制的清理工作正式开始。
每一片骨骼，每一块可能相关的遗物，都被以最高的敬意和科学严谨性记录、提取、编号。现场安静得只剩下工具与泥土接触的细微声响，以及偶尔的低语指令。
初步的现场观察已令人心碎。骨骼分布散乱，多呈破碎状，部分有高温灼烧和爆裂特征，符合近距离遭遇剧烈爆炸或高温火焰的情形。在一个相对集中的范围内，清理出至少属于四个不同个体的骨骼碎片，性别、年龄尚待实验室进一步分析。其间混杂着严重碳化的织物残痕和一枚几乎熔毁的铜扣。
人类学家王教授面色严峻：“从埋藏状况和骨骼损伤看，这是灾难性、瞬间性的事件，人员没有时间逃生。需要仔细寻找可能指示身份的遗物，哪怕是一个带有刻痕的工具，一枚特殊的佩饰。”
就在这时，负责筛选火焚层底部浮土的工作人员，在一个细目筛中，发现了一片异样的金属。它只有指甲盖大，严重扭曲氧化，但依稀能看出原本是片状的，边缘似乎有卷折。
经过极其心的清洁处理，在显微镜下，这片金属片露出了真容——它并非单纯的铜或铁，而是一种复合材料，一面是铜，另一面似乎曾贴合着某种有机物（已碳化）。更重要的是，在铜质的一面，残留着极其模糊的、阴刻的痕迹，像是半个字符。
苏见远用最高精度的微距摄影和不同角度的侧光，试图捕捉那痕迹。经过数字增强处理，一个残缺的、但笔画风格熟悉的字浮现出来——是“王”字的左半部分！
“‘王’？”林微在北京通过视频看到图像时，呼吸一滞。她立刻调出之前在地图碎片上发现的“鸟与王字”刻痕图像。两个“王”字虽然一为刻划一为疑似烙印，且都残缺，但那种简拙的笔意，竟有几分相似！
“这会不会是……身份牌？或者工具上的铭牌？”秦遥看着图像，声音颤抖，“带赢王’姓标记的物件，在灾难现场出现……”
这个联想让所有人脊背发凉。那个在地图碎片上留下稚拙鸟刻痕的“王”姓工匠（或他的亲属），他的物品，是否会出现在这灾难的灰烬中？这只是巧合，还是某种跨越数百年的、令人心碎的证据闭环？
“需要更多证据。”王教授保持着学者的冷静，“这片金属牌的具体材质、工艺、用途，以及与骨骼的位置关系，都需要进一步分析。但无论如何，它是个体曾在此存在过的证明。”
火焚层的系统发掘持续了一周。除了更多属于不同个体的骨骼碎片（最终统计至少涉及八人），还发现了更多与爆炸燃烧相关的特殊遗物：严重变形的铁质工具（凿、钳）、熔融的铅锡合金颗粒、带有高温喷射状附着物的砖块，以及一个相对完整的、但内部充斥黑色爆炸残留物的厚壁陶罐——其形态与之前村民描述的“厚陶罐”吻合，内壁的“白霜”经检测确为硫酸钾和硝酸钾混合物，火药残留无疑。
所有证据都指向一个结论：这里曾发生了一次猛烈的、与火药相关的爆炸，并引发了严重火灾，导致了现场人员的瞬间伤亡。爆炸中心可能就在这个建筑或紧邻区域，从遗迹破坏范围和喷射物分布看，威力惊人。
结合文献职一夕厂内巨爆，火光烛，声震数十里，厂房尽毁”的记载，以及民间“雷公爷发脾气”的传，眼前的这片黑色灰烬，仿佛就是那场吞噬了“工院”与众多工匠生命的万历初年大爆炸的、沉默而惨烈的“化石”。
考古队怀着沉重的心情，完成了对火焚层的全部科学提取工作。骨骼遗骸被妥善封装，准备送往专业机构进行更详细的鉴定。其他遗物则分类保存，等待进一步研究。
发掘季临近尾声。在最后几，考古队对遗址进行了更全面的勘探和测绘，基本廓清了“工院”核心区的范围与布局：包括冶炼区、铸造区、疑似火器装配或试验场（火焚层所在）、仓储区、工匠生活区以及水边码头遗迹。一个立体、鲜活的明代官营军工复合体遗址，第一次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结束工作的前一傍晚，骤雨初歇，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血红的夕阳将余晖泼洒在鄱阳湖浩渺的水面和刚刚回填、标记整齐的考古探方上。
考古队全体成员、当地文保干部、以及部分闻讯赶来的村民代表，在遗址边缘举行了一个简单而肃穆的仪式。没有香烛，没有祭文，只有静默的鞠躬，和每个人心中无声的凭吊。
秦遥代表研究团队，将一束采摘自湖畔的白色野花，轻轻放在火焚层探方回填土上。
苏见远站在稍远处，望着那抹即将消逝的残阳。湖风带着湿冷的水汽，吹动他的衣角。他的手中，握着那片“王”字残牌的高清照片。
历史在此刻，沉重得几乎令人无法呼吸。那些雄心勃勃的图纸、那些精巧又脆弱的铜铳、那些严苛的指令、那些炉中沸腾的铁水、那些在枯燥与危险中讨生活的工匠、那些可能稚拙的涂鸦、那声撕裂一切的巨响、以及最终这深埋于湖岸淤泥下的、焦黑的寂静……
所有线索，在此刻汇聚、凝固，化为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
林微的声音通过电话传来，很轻：“苏见远，你们那边……结束了？”
“嗯。”苏见远望着最后一缕光，“现场工作告一段落。但……有些东西，好像才刚刚开始。”
是的，考古发掘可以结束，报告可以撰写，展览可以举办。但对那段历史的理解、对那些无名者的追思、对技术与人性的永恒追问，却如同这鄱阳湖的波涛，永不止息。
夜幕彻底降临，星光微弱。远处村庄亮起灯火，温暖而遥远。
这片被称为“铁砧坳”的土地，在沉寂了四百多年后，终于发出了它压抑已久、混合着金属、火焰、生命与毁灭的、低沉而复杂的回声。
而这回声，将通过考古者的手、研究者的笔、以及所有愿意倾听的饶心，继续在时光中传递，成为关于“工”与“人祸”的、永恒警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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