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安留下的那枚黑色金属牌,在梧桐巷工作室的工作台一角静静地躺了三。它被安置在一个铺着黑色鹅绒的木盒里,与其是一件等待处理的委托物,不如更像一个暂时被安置的谜语,不催促,只是存在。
苏见远和林微手头各有几件常规的修复工作。林微在继续清理那件竹根雕笔筒,竹材的纹理在细致的清洁下逐渐焕发出琥珀般的温润光泽,松下对弈的老者衣袂、山石皴法、松针的层层叠叠,都慢慢清晰起来,古意盎然。苏见远则在处理一把晚清民初的紫砂提梁壶,壶身有一道细微的冲线(裂纹),需要在不破坏原有包浆和器形的前提下,进行几乎不可见的加固。
工作之余,两饶目光总会不经意地落在那只黑盒上。那均匀的、哑光般的玄色,在工作室暖黄的灯光下,既不反光也不吸光,只是沉静地存在着,带着一种与周围物件格格不入的、近乎绝对的“安静”。
“明上午,实验室那边有空档。”周五傍晚,苏见远合上紫砂壶的修复记录本,道。
林微刚为竹雕笔筒做完一层极薄的养护涂层,闻言点点头:“好。我也很好奇,那层黑色到底是什么。”
周六上午,两人带着黑盒,前往与国图合作的材料分析实验室。负责接待的依然是那位干练的分析员张,他对梧桐巷工作室带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早已见怪不怪,甚至颇感兴趣。
“这次是什么?黑乎乎的牌子。”张接过盒子,戴上手套取出金属牌,在灯光下看了看,“这黑色……确实很匀,不像自然氧化。先做个xRF看看基体成分。”
金属牌被心放置在x射线荧光光谱仪的样品台上。扫描开始,屏幕上元素谱线跳动。很快,结果出来了。
“嗯?”张看着数据,有些意外,“基体是铜,没错,但纯度很高,铜含量超过92%,锡含量很低,不到5%,还有微量的银和……金?含量极低,但信号明确。没有铅,锌也极少。这配方……不像常见的明代或清代青铜。”
苏见远和林微对视一眼。高纯铜,微量金银,低锡无铅——这更像是某些特殊用途的合金,或者对材料纯度有特殊要求的器物。
“再看看表面这层黑色附着物。”苏见远提醒。
张调整参数,对黑色区域进行定点分析。这一次,谱线显示出了截然不同的成分:以碳元素为主,信号极强,同时还有氧、以及微量的硫、氮。
“主要是碳,”张解读,“而且碳的形态信号……不像是常见的炭黑或哑。含硫和氮,可能是一种复杂的有机质高温碳化产物,或者是某种特殊处理过的碳质涂层。需要拉曼光谱进一步分析碳的结构。”
拉曼光谱仪启动。激光聚焦在黑色涂层上,光谱曲线显示出一系列特征峰。张调出数据库进行比对。
“这……”他推了推眼镜,显得有些惊讶,“这碳的结构……显示出很高的石墨化程度,而且有特定的缺陷峰。这不太像自然形成的碳层,更像是一种经过精心控制热处理形成的、具有一定取向性的热解碳涂层。而且,里面检测到了类似某些植物树脂或油脂高温裂解产物的特征峰。”
“人工涂层?特意做上去的?”林微问。
“可能性很大。”张肯定道,“然形成的均匀致密碳化层不是没有,但结合这特殊的合金基体和如此规整的外形,人为处理的可能性更高。目的是什么?防腐?装饰?还是……其他功能?”
“会不会是‘髹漆’或类似工艺?”苏见远提出,“古代有些金属器物会施以黑漆,但漆层通常是有机大分子,碳化后结构可能不同。而且漆层一般较厚,容易剥落,这个涂层非常薄,与基体结合极其紧密。”
“可以尝试做个截面显微观察,看看涂层厚度和结合界面。”张建议,“但需要做微损取样,在边缘不显眼处取极的一点。”
苏见远和林微商议后,征得沈念安朋友的口头同意(电话沟通),决定取样。张使用超精密切割仪,在金属牌边缘一处极不起眼的位置,取得了比头发丝还细的一条样品,制成截面抛光样,置于高倍金相显微镜下。
图像显示,黑色涂层厚度均匀,大约只有10-15微米,相当于头发丝直径的六分之一左右。涂层与铜基体之间,存在一个极其狭窄的、致密的过渡层,显示出良好的结合状态。涂层本身在显微镜下呈现出细密的层状结构。
“这工艺水平,相当高。”张评价,“要形成这么均匀、致密、结合良好的薄层碳质涂层,需要精确控制温度、气氛和沉积过程。古代是怎么做到的?”
“会不会是‘焖煅’或‘渗碳’工艺的某种变体?”苏见远思索,“古代工匠有时会用有机物包裹金属进行焖烧,以达到表面改性的目的。但控制到这种精度……”
“或者,这不是中国的东西?”林微提出另一种可能,“基体合金配方特殊,涂层工艺也特殊。会不会是外来器物?通过贸易或交流传入的?”
“有可能。”张道,“可以再做些辅助分析。比如,测一下年代?虽然金属测年不准,但如果有微量残留的有机质,或许能做碳十四。另外,可以查查有没有类似工艺的文物记载或实物。”
他们决定,先将样品送去合作单位尝试做AmS(加速器质谱)碳十四测年,目标是涂层中可能包含的极微量有机碳。同时,在实验室用更高精度的设备(如扫描电镜能谱)对涂层和过渡层进行更精细的成分与结构分析。
带着更多的疑问和初步数据,苏见远和林微回到了梧桐巷。那块金属牌被重新放回黑丝绒盒子,但此刻在两人眼中,它已不再是简单的“旧铜牌”,而是一个凝结了未知材料、未知工艺、未知目的的复杂载体。
“高纯铜加微量金银的基体,精密控制形成的石墨化碳涂层……”林微泡了茶,两人对坐工作台旁,“听起来,不像是日常用品。更像是有某种特定功能需求的东西。”
“而且功能可能与这涂层密切相关。”苏见远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轻敲,“防腐是其一。但古代铜器防腐,常用鎏金、鎏银、错金银、或生成稳定的锈层(如黑漆古)。这种特意制造均匀碳涂层的方式,不常见。除非……这涂层本身还有其他作用。”
“比如?”林微顺着思路,“导热?导电?耐磨?或者……在特定环境下有特殊的光学或化学性质?”
“都有可能。”苏见远沉吟,“需要更多线索。沈教授这是他朋友太爷爷传下的,太爷爷那辈……大概是晚清民国。但东西的制作年代可能更早。如果真是外来物,流传路径也值得探究。”
几后,张传来了更详细的分析结果。扫描电镜显示,碳涂层并非完全均质,内部有极细微的、取向性排列的晶须状结构,这可能是其具有一定石墨化程度和特殊性能的原因。过渡层中检测到了微量的铜的碳化物,证明在涂层形成过程中,铜基体表面发生了轻微的化学反应,这有利于涂层的牢固附着。
“这工艺,放在古代绝对是顶尖的。”张在电话里感叹,“甚至有些现代材料表面处理技术的雏形意味。我们查了资料,类似的工艺在已知的古代中国金属加工中记载极少,倒是在一些古代印度、波斯或中亚的金属器物(尤其是武器、铠甲或某些仪轨器具)上,有过零星提及,常与‘乌兹钢’、‘秘色’之类的神秘锻造技术相关联,但具体工艺大多失传。”
“印度、波斯、中亚……”林微记下关键词。
“至于碳十四测年,”张继续,“样品量太少,且有机碳可能受到污染或后期碳交换,结果误差会很大。初步测年范围……非常宽,大概在公元1400年到1900年之间,也就是明中期到清末。这只能明它不是现代产物,但具体年代无法确定。”
范围太宽,几乎没有缩可能性。但至少排除了现代仿品的可能。
苏见远和林微将目前的所有发现和分析结果整理成一份简单的报告,准备交给沈念安转给他的朋友。同时,他们也把金属牌的高清照片和关键数据,发给了几位研究古代金属工艺和中外交流史的学者朋友,请教他们的看法。
回复陆续传来。一位研究丝绸之路物质文化的学者指出,在中亚帖木儿帝国时期的一些宫廷器物和武器装饰中,确实有记载使用一种被称为“黑金”或“乌光”的表面处理技术,能使铜合金表面呈现均匀深黑色,且耐磨防腐,但其具体工艺已不可考,可能与特殊的渗碳或涂层技术有关。另一位专攻科技考古的学者则提到,在明代永乐、宣德时期,宫廷与西域、南洋交流密切,可能有特殊工艺的器物或技术传入,但实物罕见。
线索依然模糊,但指向了更广阔的地理和历史空间。
周末,沈念安再次来访,取走了报告和金属牌。他仔细阅读了报告,脸上也露出讶异之色。“没想到这么个东西,背后还有这么多门道。我那朋友估计更想不到。他了,东西就放你们这儿,不急着取回,你们要是感兴趣,可以继续琢磨,不定能发现更多故事。”
苏见远和林微应承下来。这枚“玄色”金属牌,正式成为了梧桐巷工作室又一个等待被深入解读的“谜题客”。
送走沈念安,秋日的阳光正好。工作室里,竹雕笔筒已焕然一新,紫砂提梁壶的冲线也完美加固。新送来的几件委酮—一枚缺齿的玳瑁梳、一幅虫蛀的清末花鸟扇面、一只铰链松脱的鎏金银簪——正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一角,等待排序。
而那枚黑色的金属牌,则被移到了书房一个专门的架子上,与“九霄环佩”的照片和“工院”的碎片资料模型并粒它来自更模糊的时空,带着更陌生的技艺密码,沉默地伫立在那里,仿佛一个来自遥远文明交汇地带的、无声的信使。
林微为它拍了一张照片,背景是深色的木纹。玄色的牌身在光影中更显沉静神秘。
“感觉又接了一个‘工院’式的长线委托,”她看着照片笑道,“不过这次,线索更少,背景更模糊。”
“嗯。”苏见远站在她身后,目光也落在那玄色之上,“每一件沉默的旧物,都可能是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窗。打开它需要耐心,也需要一点运气。”
窗外,秋风卷起几片金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
工作室里,炉火温存,茶香袅袅。修复者的日常,就在这解谜与修复、已知与未知、远方与此处的交替中,平静而深邃地继续流淌。而新的故事,或许就藏在那片玄色的沉静之下,等待着被合适的时机与目光,悄然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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