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钟表中发现的玄色衬垫样本,如同在黑暗的迷宫中点亮了一盏灯,为梧桐巷工作室的研究照亮了一片确切的区域。然而,灯光所及,也映照出更多未知的通道。苏见远和林微意识到,要真正理解这种特殊部件的来龙去脉,不能仅停留在微观的材料分析上,更需要将其置于宏观的历史语境和具体的工艺体系中去考察。
文馆长的帮助再次发挥了关键作用。他牵线搭桥,让苏见远得以系统地查阅故宫博物院所藏部分清代宫廷钟表(特别是那些带有复杂机械功能的“奇钟”)的修复档案和老照片。秦遥也从国图古籍部调阅了清代内务府造办处“做钟处”的相关活计档、物料清册的电子档案(部分已数字化),重点查找有关特殊材料、外购零件、或“西洋匠役”的记载。
林微则负责整理和交叉比对所有这些信息。她建立了一个简单的数据库,将玄色金属牌和故宫样本的物理化学数据、出现器物的年代、来源(如“粤海关呈进”、“西洋某国进献”、“做钟处成造”)、功能描述、以及档案中可能提及的相关物料或工艺关键词,一一录入,试图寻找模式。
数日的埋头梳理后,一些有趣的线索开始浮现。
首先,在故宫钟表档案中,带有类似玄色衬垫的器物,大多集中在康熙晚期至乾隆时期,且多属于结构异常复杂、融合了中西机械原理与装饰风格的“大件”或“奇巧之作”,如转花钟、水法钟、写字人钟、跑人钟等。这些钟表许多有明确的“西洋”背景,或由传教士设计指导,或直接来自英国、瑞士、法国等地的进献。但其中一部分,档案中注明是“做钟处仿西洋式成造”,明清宫自身也具备相当高的复杂机械制造与组装能力。
其次,在内务府档案中,林微发现了数条关于采购“西洋黑金”、“乌钢片”或“异色铜衬”的记录,时间跨度从康熙到乾隆。这些物料往往数量不多,单位价格却颇高,且常与“修造自鸣钟、玩意钟”或“配制西洋机括”的活计相关联。例如,一条乾隆三年的记录写道:“做钟处为配改‘铜镀金写字人钟’机芯,请领西洋黑金薄片三厘,厚不及毫,工部称无此料,伤粤海关采买。” 另一条康熙五十八年的记载则提及:“西洋传教士张诚(Joachim bouvet)呈‘乌钢衬垫’数片,言其国精制,置于齿轮轴眼,可保数十载不磨。上交养心殿造办处收贮备用。”
“西洋黑金”、“乌钢衬垫”……这些名称与玄色金属牌的特征高度吻合!“厚不及毫”的描述,也与其极薄的涂层相符。
“看来,这种材料或部件,在清代宫廷的精密钟表制造与维修中,是一种受到重视的‘特种物料’。”苏见远分析道,“可能最初完全依赖进口,后来或许尝试过仿制或寻找替代品。我们这块牌子,也许就是流散在外的此类物料之一,甚至可能是未被使用的备件或样品。”
“那它的制作技艺源头,很可能在欧洲?”林微问道,“但文馆长之前也提到,类似思路的工艺在其他古文明也有零星出现。”
“需要更具体的比对。”苏见远沉吟,“欧洲17-18世纪的精密机械,尤其是钟表业,确实达到了很高水平,表面处理技术也很发达。但具体到这种特殊碳涂层工艺,需要查找同期欧洲的冶金或钟表制造文献。另外,也不能排除是欧洲工匠吸收了其他地区的技术,或者是在中西交流中,由掌握特殊技艺的传教士或商人带入,并在宫廷环境中有限应用。”
为了寻找更确切的源头证据,苏见远联系了瑞士的穆勒博士。在“工院”合作中建立的信任,使得跨洋学术咨询变得顺畅。穆勒博士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迅速联系了欧洲几家重要的钟表博物馆和科技史研究机构。
几后,穆勒博士发来了初步反馈。他咨询的专家表示,在18世纪欧洲(尤其是英国和法国)的高档钟表、科学仪器以及少数精密武器(如燧发枪机括)中,确实有使用经过特殊表面处理的铜合金薄片作为轴承衬垫或耐磨片的记载,目的是减少摩擦、避免使用过多油脂污染精密部件。这种处理有时被称为“硬化蓝”(不是颜色,而是一种工艺状态)或“乌化处理”,通常涉及在控制气氛下对金属进行渗碳或氮碳共渗,形成极薄的硬化层。但能达到玄色金属牌那样均匀、致密、且与基体结合如此良好的效果,并大量使用碳质涂层,在已知的欧洲同期工艺记载中并不普遍,更像是一种需要高超技巧的“秘方”或“众工艺”。一位瑞士钟表博物馆的资深修复师提到,他曾在修复一件18世纪末的英国文钟时,在差速齿轮组件中发现过类似的黑色薄铜垫片,但当时未做深入分析。
“欧洲有类似工艺,但不完全一样,且应用似乎也不广泛。”苏见远总结穆勒博士的信息,“这更增加了复杂性。可能是某一支特定工匠流派的技术,随着人员流动传到了中国,并被清代宫廷接纳用于最高赌钟表制作。也可能是中国工匠在欧洲技术启发下,结合本土经验发展出的变体。”
就在他们试图理清这跨洋技术脉络时,故宫傅老先生那边传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新消息。
傅老在继续回忆和翻查旧笔记后,想起另一件事:大约十五年前,他参与过一次对故宫所藏一批“西洋奇器”(不全是钟表,包括一些自动玩偶、音乐孩光学玩具等)的集中勘查。在其中一件“铜镀金滚球压力计时器”(一种演示大气压力原理的科普仪器)的玻璃罩内部,一个调节气压的精密铜阀侧面,似乎也镶嵌着一片类似的玄色部件。更重要的是,他记得那件器物的原始标签上,似乎影英吉利国进”的字样,而且附带了一张的、已经发黄的西文明书,当时请人翻译过,里面好像提到了某个英国仪器制造商的名字和一种特殊的“减摩衬里”材料。
“那件东西现在在哪儿?”苏见远急忙问。
“应该在故宫的‘西洋仪器’库房,编号我记不清了,但描述很特别,应该能查到。”傅老道,“我帮你问问现在的保管员。”
在傅老的帮助下,苏见远很快获得了查看那件“滚球压力计时器”的许可。在故宫专门的文物观摩室,这件乾隆年间传入的英国科学仪器呈现在眼前。它外形像一个精致的铜镀金房子,正面是玻璃面板,可以看到内部复杂的铜管、活塞和一个缓慢滚动的铜球。经过馆方专业人员极其心地部分拆卸,在核心的铜质差压调节阀的转轴支座处,果然镶嵌着一片米粒大的玄色薄片!其色泽、质感与之前发现的样本毫无二致。
更关键的是,陪同的保管员找出帘年翻译的明书复印件。泛黄的纸张上,英文原文与当时清宫造办处中文译文并粒在描述仪器保养和关键部件的一节,英文原文写道:“...the axial bearing of the differential valve is fitted ith a patented Ebonite liner, hich requires no lubrication and ensures minimal friction and ear over decades of operation.” 中文译文则略显生硬:“……其差阀之轴眼,衬以‘夷勃耐’片,不须膏油,可保数十载磨灭甚微。”
“Ebonite!”苏见远心中一震。这是一个19世纪才广泛使用的术语,通常指硬橡胶或类似的高硬度、黑亮的绝缘材料。但在这里,用于18世纪的仪器,且明显是金属材质,显然不是后来的硬橡胶。这很可能是一种当时厂商的专有商品名或工艺名称,特指他们这种特殊的金属表面碳化处理技术!
“专利的‘Ebonite’衬里……”林微在电话里听到这个发现,立刻着手搜索。通过学术数据库,她发现“Ebonite”一词在18世纪中后期英国的一些工程和仪器制造专利文献中确有出现,有时与“硬化铜衬垫”(hardened copper liner)或“无油轴潮(oil-less bearing)相关联,但具体工艺描述往往语焉不详,被视为商业机密。
“看来,这很可能是一家或几家英国精密仪器制造商在18世纪开发并应用的专有技术。”苏见远推测,“通过贸易或馈赠,这些使用了该技术的仪器进入了清朝宫廷,其特殊的部件引起了中国工匠的注意,并被记录、采购甚至尝试仿制。我们这块牌子,或许就是流入民间的此类部件,或者是依据相关描述尝试制作的产物。”
至此,玄色金属牌的身份和来源似乎有了相对清晰的轮廓:它很可能源于18世纪英国某些高端精密仪器制造商开发的一种特殊表面碳化处理技术,用于制造无需润滑、耐磨寿命长的微型轴承衬垫或耐磨片。该技术或成品通过中西贸易与交流传入清朝,被宫廷造办处用于最高赌钟表仪器维修与制造,视为一种珍贵的特种物料。其“玄色”并非单纯的颜色,而是这种高性能涂层的视觉特征。
然而,故事并未结束。新的疑问随之产生:这种技术在当时的英国究竟如何实现?其具体的工艺参数是什么?它是否代表了工业革命前期金属表面处理技术的某个被遗忘的分支?此外,在清宫应用之后,它是否对中国本土的精密制造技术产生了影响?还是随着清朝国力的衰退和宫廷趣味转变,逐渐被遗忘,只留下零星实物沉默地见证着那段跨越重洋的技艺交流?
梧桐巷工作室的书房里,苏见远将最新获得的所有线索——故宫样本分析报告、档案摘录、欧洲反馈、“Ebonite”专利信息——一一整理归档。那枚玄色金属牌依然静静地躺在黑丝绒盒子里,但此刻,它身上仿佛缠绕着无数无形的丝线,连接着伦敦的工坊、紫禁城的做钟处、广州的商行,以及无数为此技艺倾注心血的中外无名工匠。
“从一个疑问,到另一个疑问。”林微看着摊满资料的书桌,轻声感叹,“好像永远也追不到绝对的终点。”
“也许根本就没有绝对的终点。”苏见远将最后一份文件放入文件夹,“历史的真相,本就是由无数这样的片段、线索、推测和合理的想象拼合而成。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力找到更多的片段,让拼图更完整一些,让画面更清晰一些。”
他望向窗外,夜色已深,繁星点点。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遥远的光源,其光芒穿越漫长时空,才被此刻的眼睛捕获。
玄色金属牌,便是这样一颗来自三百年前技术星空的微光。它沉默地抵达今世,等待着被合适的眼睛看见,被合适的心灵解读,从而在其原本短暂的技术生命之后,在历史认知的长河中,再次泛起一圈悠长而微妙的涟漪。
而这,或许就是所有尘封旧物,最终极的价值与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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