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背阴刻的神秘符号,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梧桐巷工作室里漾开了持续而专注的涟漪。符号本身的简洁与“工院”碎片的相似性,虽非确证,却足以激发强烈的研究欲。
首要任务是获取符号更精确的信息。苏见远利用工作室新近添置的高精度三维表面扫描仪,对那块已清理出符号的铜镜碎片进行了全方位扫描。扫描数据生成的点云模型,可以在电脑屏幕上任意旋转、放大,甚至模拟不同角度的光线照射。符号的每一个细微刻痕——起笔的深度、转折的角度、线条边缘因工具和力度留下的微起伏——都清晰可辨。
“刻痕很深,约0.3毫米,边缘陡直,V字形截面,是使用尖锐坚硬的单刃工具(如钢质刻刀)一次或少数几次用力刻划而成。”苏见远分析着三维模型的数据,“线条流畅,没有明显的犹豫或修正痕迹,明刻划者非常熟练且肯定。符号位于镜背纹饰中心,虽被繁复的缠枝纹环绕,但位置端正,显然是设计的一部分,而非后来添加。”
林微则将扫描得到的符号矢量图,与“工院”地图碎片上那些朱砂符号的高清图像进行数字化叠加比对。软件分析显示,两者在基本构成(中心圆+辐射线)和比例关系上确有视觉相似性,但差异也很明显:铜镜符号是两个同心圆,辐射线四条,等距分布;“工院”符号多为单个圆圈,辐射线数量二到五条不等,方向也不完全均匀。更重要的是,铜镜符号是阴刻,线条硬朗;地图符号是朱砂绘制,笔触相对柔软。
“风格和技法差异很大,但核心‘意象’的相似,无法轻易用巧合解释。”林微沉思,“会不会是某种跨越了很长时间和地域的、表达相似概念(比如方位、中心、能量辐射)的原始符号?就像‘卍’字符在不同文明中都曾出现?”
“有可能。”苏见远道,“但我们需要更具体的语境。这面镜子本身的年代、产地、文化归属,是理解这个符号的关键。”
对铜镜纹饰的深入研究继续。随着更多区域的锈蚀被安全清除,完整的纹饰图案逐渐显露。除了之前看到的缠枝莲和异域联珠卷草纹,在镜缘一周,还发现了极其纤细的、类似古阿拉伯文或粟特文字母的装饰性刻痕,但由于磨损和锈蚀,大多已难以辨认。
“这些文字痕迹……”苏见远用多光谱成像的紫外和红外模式反复拍摄镜缘,尝试增强对比度,“如果能识别出几个字,哪怕一两个,对断代和溯源都有极大帮助。”
他联系了本校历史系一位专攻中西交流史和古文字学的教授,将高清图像发过去请教。教授很快回复,表示这些刻痕非常模糊,且可能是一种高度装饰化、变体的文字,辨识难度极大。但他指出,这种混合了中原缠枝莲、中亚联珠纹以及疑似西亚文字装饰的风格,在宋元时期,尤其是元代的器物上确有出现。元代中西交流空前活跃,许多来自西亚、中亚的工匠定居中原,带来了他们的技艺和纹样,与本地传统融合,形成了独特的“元代多元风格”。
“教授建议我们重点关注元代‘官府手工业’和‘贵族定制’器物,”苏见远对林微转述,“特别是当时为蒙古贵族或色目人官员制作的奢侈品。这种铜镜,很可能就是这类背景下的产物。”
“元代……那比‘工院’的明代早了两三百年。”林微计算着时间差,“如果符号同源,那意味着这种符号体系在元代(甚至更早)就已存在,并在某些工匠群体或特定领域中流传,直到明代仍被使用于‘工院’那样的机密场所。”
这个时间跨度让符号的流传路径变得更加模糊而漫长。它可能源自某个古老的、跨文化的技术或宗教传统,被不同时代的工匠在不同的载体上(铜镜、地图)沿用或改编。
为了寻找更多关于此类符号的记载,林微开始系统检索元代及更早的考古报告、文物图录、以及中外文化交流史料,重点查找带有非典型几何符号的金属器、陶瓷或石刻。秦遥也提供了帮助,通过国图的资源,调阅了一些海外博物馆收藏的中亚、西亚早期器物图录的电子版。
几后,林微在查阅一批元代清真寺碑刻拓片资料时,有了意外发现。在一通元世祖至元年间、立于大都(今北京)的清真寺扩建碑的碑额装饰纹样中,她看到了一个极其简略的、由圆圈和放射线构成的符号,作为众多繁复阿拉伯纹饰中的一个间隔点缀。虽然极其微且高度几何化,但那种构成意念,与铜镜和“工院”符号如出一辙!
“这个碑是当时朝廷为表彰一位来自波斯的工匠大师主持扩建而立的,”林微将拓片局部放大,“碑文提到这位大师精于‘工巧’,尤其擅长‘金铁之工’和‘营造法式’。这个符号出现在碑额,可能代表他的个人标记,或者他所归属的工匠行会或流派的标志?”
“工匠标记……”苏见远若有所思,“如果这是一种在特定工匠群体(可能最初与西亚、中亚金属工匠有关)中流传的标志,那么随着这些工匠在元明时期进入中原,为宫廷或贵族服务,他们的标记也可能被带入,并应用于他们参与制作的各种器物上——包括铜镜、建筑构件,甚至……官方密档地图?”
这个推测将铜镜、“工院”地图碎片、以及元代清真寺碑刻,通过“工匠流动与标志传播”这个线索,串联了起来。符号不再是一个孤立的、神秘的图形,而是可能承载着工匠身份、技艺传尝甚至行业保密文化的视觉密码。
“我们需要找到更多实物证据,”苏见远,“尤其是元代或明初的金属工艺品、武器、仪仗器,看看是否有类似符号。如果能找到带有相同符号、且能明确关联到特定工匠或工坊的器物,那将是重大突破。”
这是一个更为艰巨的任务,需要广泛搜寻和比对。但他们至少有了一个相对明确的方向。
与此同时,铜镜本身的保护修复工作也在继续。在确认了镜体材质和锈蚀状况后,他们开始着手处理有害锈,并评估碎片的拼接可能性。锡青铜的脆性和严重的断裂,使得完全复原为可手持的镜子已不可能。他们决定采用“可辨识性修复”原则:使用特制的、可逆的环氧树脂胶粘剂,将主要碎片精准拼接,恢复镜子的整体轮廓和背面纹饰的连续性;对于缺失的碎片区域,则仅做边缘加固和缓蚀处理,保留残缺状态,不进行补全;镜钮遗失,也不做复原。最终目的是使其能够安全稳定地展示,清晰呈现其纹饰、符号及历史痕迹。
拼接过程需要极高的精度。他们利用三维扫描数据生成的数字模型,在电脑上预先模拟了碎片的最佳拼接位置和角度,并3d打印了对应的辅助定位夹具。实际粘接时,在恒温恒湿的微环境中,使用微量点胶技术,一点点地将碎片“引导”回它们应在的位置。
当最大的三块碎片在特制夹具的辅助下,被心地对准、贴合,并通过毛细作用使胶水均匀渗透后,林微轻轻地移开夹具。碎片稳稳地连接在一起,背面的缠枝纹和中心符号的线条流畅地衔接起来,几乎看不出断裂的痕迹。只有侧光下,才能看到一道极细的、颜色略深的接缝线。
“成功了。”林微松了一口气,与苏见远相视一笑。每一次成功的拼接,都像是将一段被暴力撕裂的历史,以最温柔的方式重新弥合,让它能够以更完整的姿态,向后人诉。
剩下的较碎片和缺失部分处理起来更为复杂,但有了主体的稳定,后续工作便有了基础。
周末,赵掌柜亲自来工作室查看进度。当他看到那面原本破碎不堪的铜镜,如今已大致恢复轮廓,背面的繁复纹饰和那个神秘符号清晰可见时,惊讶得合不拢嘴。
“神了,真是神了!”赵掌柜围着工作台转了两圈,啧啧称奇,“这花纹可真够复杂的,这黑圈圈加道道的记号是啥?以前从没见过。”
苏见远和林微简要解释了他们关于符号可能来源的推测。赵掌柜听得似懂非懂,但大为感慨:“没想到这破镜子还有这么多道。得,放我手里也就是堆废铜,在你们这儿,算是‘活’过来了。怎么处置,你们定,能帮着弄清楚这记号是啥来头,那就更好了。”
他们商定,铜镜修复保护工作全部完成后,由赵掌柜决定是取回收藏,还是考虑捐赠给博物馆进行更深入研究。赵掌柜表示要再想想。
送走赵掌柜,工作室重归宁静。修复好的铜镜主体部分被置于特制的支架上,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背面的纹饰与符号仿佛沉睡了数百年后,刚刚睁开惺忪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时代。
苏见远站在工作台前,久久凝视着那个同心圆辐射符号。它沉默地镶嵌在繁缛的缠枝纹中央,如同一个静止的漩涡,一个通往未知工匠传统与跨文明交流史深处的、微的锁孔。
钥匙尚未找到,但锁孔已然显现。
历史的迷宫,正是在这样一次次对微痕迹的发现、追问与关联中,逐渐向探索者展露出其复杂而迷饶内部结构。而修复者,既是这迷宫的游览者,也是其中某些尘封路径的清理工与标识者。
窗外,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室内投下斜长的、温暖的光柱。光柱中,无数微尘静静舞动,如同千年时光中,那些无名匠人散落的、看不见的智慧与汗水,最终都化作了这静谧光线里,无声飞扬的永恒微尘。
喜欢另类投诚请大家收藏:(m.183xs.com)另类投诚183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