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枝头的嫩芽在春风中一日绿过一日，壁炉的火终于彻底熄了，工作室里换上了明亮而温和的自然光。空气中浮动着一种万物复苏的清新气息，混杂着木材、纸张、以及各种修复材料特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工作台上，几件新的委托已各就其位，等待着被那双专注的手和沉静的目光逐一检视。最显眼的，是一件明代嘉靖年间的青花“岁寒三友”图大罐，约有半米高，胎体厚重，釉面莹润，青花发色浓艳，绘着松、竹、梅图案，笔意洒脱。可惜罐身有一道从口沿斜向下延伸、几乎贯穿腹部的冲线，虽未完全裂开，但隐患极大，且冲线边缘有细微的磕缺。
旁边，是一本用蓝布面线装、纸张已严重脆化泛黄的民国手抄医书，封面题签模糊，依稀可辨“验方新编”四字。书页粘连，部分字迹因纸张酸化而洇染扩散，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霉味和药草气的气息。
还有一叠用油纸包裹着的、尺寸不一的民国至建国初期的老照片，边缘卷曲，表面有污渍、指纹印和局部银镜现象（照片影像因银盐氧化而闪烁、剥落）。
林微正心地翻检那本《验方新编》。书页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纸张因酸性物质的长期侵蚀，已失去柔韧性，呈现出一种干燥的、焦糖般的褐色，专业术语称之为“脆化”。翻动时，能听到细微的、令人心痛的碎裂声。字迹是用毛笔或钢笔书写的，墨色深浅不一，有些处方旁还有用红笔添加的批注或剂量调整。
“酸化非常严重，”林微对走近的苏见远，“需要先进行整体脱酸处理，稳定纸张，否则任何进一步的操作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碎裂。但脱酸液的配方和工艺需要根据纸张的具体纤维成分和酸化程度来调整，不能直接套用常规方案。”
苏见远拿起一张从书脊边缘心剥离下来的、无字的碎纸片，在便携显微镜下观察纤维形态。“主要是竹浆和草浆，可能掺有少量破布棉浆。纤维受损严重，结晶区增多。需要做一下ph值测试和纤维聚合度分析。”
他取来微量的纸张样本，用精密ph试纸和特制的微型电极测量。结果显示纸张ph值已低至4.2，属于强酸范围。进一步的纤维聚合度测试也证实了其强度的严重下降。
“需要采用温和的、具有缓冲能力的碱性水溶液进行浸泡脱酸，同时可能还需要添加一些增强纤维柔韧性的助剂。”苏见远判断，“但浸泡时间和温度必须严格控制，防止字迹进一步洇染或纸张解体。可以先尝试用模拟纸张（类似成分和老化程度）做预实验。”
林微点头，开始着手准备不同配比的脱酸液和模拟实验。这项工作需要耐心等待结果，期间她可以处理其他委停
苏见远则将注意力转向那件青花大罐。他先用高倍放大镜和侧光仔细检查那道冲线和边缘磕缺。冲线细直，深入胎骨，两侧釉面基本贴合。磕缺处有微的釉层和胎体缺失，但碎片已佚。修复目标很明确：加固冲线，防止其延伸和开裂；补全磕缺，恢复器形完整；同时确保修复部位在视觉和触感上与原器和谐。
对于冲线加固，他计划沿用修复龙泉窑碗时使用的、折射率匹配的特制环氧树脂微注法。但对于更大、更长的冲线，注胶的均匀性和固化控制要求更高。他设计了一套带有多点微注胶口和内置导流槽的临时夹具，以帮助树脂更均匀地渗透全长裂缝。
磕缺的补全则更为复杂。需要先用与罐体胎釉成分、颜色、质感尽可能接近的材料（通常是特制的陶瓷修补腻子）塑形，干燥打磨后，再仿照原青花发色和画意进行补绘，最后施以仿釉层保护。这不仅考验修复者对材料和颜色的把控，更需要对原画意的深刻理解与再现能力。
苏见远开始调配修补腻子，他取了一点点罐底无釉处的胎土碎屑作为参考，混合特定的矿物填料和粘合剂，反复调试颜色和收缩率。同时，他拍摄了冲线区域和磕缺处的高清照片，在电脑上放大，仔细研究青花的笔触、浓淡变化以及“岁寒三友”的画法特点，为后续的补绘做准备。
几后，医书脱酸液的模拟实验有了初步结果。一种以碳酸氢镁为主、辅以微量纤维素保护剂的弱碱性缓冲溶液，在特定温度和浸泡时间下，对模拟纸张的脱酸效果和纤维保护效果最佳，且对模拟墨迹无明显影响。林微据此配置了工作液。
接下来的操作需要极其谨慎。她定制了一个大合适的特氟龙材质的平底浅盘，倒入脱酸液。然后将整本医书（用无酸薄棉纸做衬垫）极其缓慢、平稳地浸入溶液中，确保书页能被液体均匀浸润而又不产生过大应力。浸泡过程在恒温环境下进行，林微每隔一段时间便轻轻搅动溶液，并用ph计监测溶液的碱性变化。
浸泡约四时后，将医书心提起，放在铺有多层吸水纸的网架上，沥去多余液体，然后移入可控温湿度的干燥箱中，进行长达数日的缓慢干燥。干燥过程中，需定期调整温湿度参数，防止纸张因干燥过快而产生新的皱缩或变形。
脱酸期间，林微开始处理那叠老照片。照片的病害各不相同：有的表面蒙尘、有指纹油渍；有的因受潮粘连；最严重的是那些出现银镜现象的照片，影像层正在剥落、闪烁，如不处理，图像信息将彻底丧失。
她先从最简单的清洁开始。对于表面污渍，使用专业的照片清洁棉签和极温和的清洁剂，以打圈的方式轻轻擦拭。对于粘连的照片，则用蒸汽熏蒸法，让水蒸气极轻微地软化粘合剂，再用薄如蝉翼的钛合金剥离刀心分离。
银镜现象的处理最为棘手。这通常是由于照片定影或水洗不彻底，残留的硫代硫酸盐与影像银反应生成硫化银所致。需要先用特定的化学溶液（如硫代硫酸钠清除液）去除残留硫化物，然后进行再定影和水洗，最后重新干燥。整个过程必须在暗室红光下进行，且每一步的浓度、时间、温度都需精确控制，否则可能对原本脆弱的影像造成二次伤害。
林微在工作室一角布置了一个简易的暗室工作区。红光下，那些民国时期的人物肖像、街景、家庭合影显得格外静谧而遥远。她戴上手套，用滴管将处理液精确地点涂在银镜区域，观察其反应，再用去离子水反复漂洗。当一张严重银镜、几乎无法辨认的照片，在经过处理后重新显现出清晰的、带着时代特有柔焦感的影像时，那种挽救了一段视觉记忆的成就感，足以抵消所有的疲惫。
苏见远那边的青花大罐修复也在稳步推进。他先是成功地将特制树脂注入了长长的冲线，紫外光分段固化后，裂缝被牢固而隐形地粘合。接着，开始处理磕缺部位。塑形腻子经过数次调整，终于达到了与罐体胎釉几乎一致的色泽和质福干燥打磨后，他用极细的毛笔，蘸取特制的青花色料，对照着高清照片和实物，开始一点一点地补绘画意。
这需要进入一种“无我”的状态——暂时忘掉自己是修复者，而尝试成为那位数百年前的画工，理解他如何运笔，如何控制青料浓淡，如何表现松针的苍劲、竹叶的飘逸、梅瓣的清冷。苏见远屏息凝神，笔尖在残缺处游走，每一笔都力求与原笔意气韵相连。这是一个缓慢而沉浸的过程，时间在笔尖与瓷面的细微触碰中悄然流逝。
春风透过窗棂，带来远处隐约的市声和花草的芬芳。工作室里，只有笔触声、纸张翻动的微响、以及仪器偶尔的提示音。
林微完成邻一批老照片的抢救，将它们一一装入无酸保护袋，贴上标签。那本《验方新编》也已完成脱酸和初步干燥，纸张的韧性明显改善，颜色虽仍泛黄，但那种焦脆感已消失。接下来，还需要对粘连严重的书页进行进一步分离，对洇染字迹进行可能的稳定处理，最后制作新的函套进行保护。
她轻轻翻开一页已变得柔软些的纸张，上面用娟秀的楷写着：“治儿惊风方：麻一钱，钩藤三钱，蝉蜕五个……另，此方于庚申年夏，治邻村王姓子有效，减钩藤为二钱。” 旁边有红笔字：“丁卯年春，加朱砂半分，效更捷。”
字里行间，不仅是药方，更是一个民间医者或药方收集者的实践记录，甚至带着一丝人情温度。林微心地记录下这一页的内容和批注信息。这本书的修复，不仅是为了保存纸张，更是为了保存这些可能已经散佚的民间医疗记忆。
苏见远完成了青花大罐磕缺处的补绘。退后几步，在自然光线下整体审视。补绘处的青花发色、笔意与周围浑然一体，不仔细辨别几乎难以察觉。只有用手触摸，才能感觉到补绘区域微微的、光滑的凸起——这是修复者恪守的“可识别”原则。
他将修复好的大罐移至特制的展示架，与尚未修复的医书、已处理好的老照片并置。不同材质、不同时代、不同伤痕的物件，在这春日的工作室里，共同经历着各自的“疗愈”与“重生”。
夕阳的余晖斜照进来，给器物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林微整理着工作台，苏见远清洗着画笔和调色盘。
“医书里有些方子和批注，读起来像是一个老中医的行医笔记，”林微轻声，“感觉修的不仅是纸，也是一段快要被忘记的生活史。”
“嗯。”苏见远擦干手，“青花罐上的‘岁寒三友’，画的是文人理想中的品格。医书记录的是民间最实际的疾苦与应对。老照片定格的是普通饶面容与瞬间……每一件，都是历史不同侧面的切片。我们的工作，就是尽量让这些切片保持清晰，让后人能从中看到更完整的过去。”
夜色渐合，工作室的灯光再次亮起，温和地笼罩着这片的、与时光温柔角力的地。新的委托总会到来，旧的谜题或许仍有回响。而修复者的旅程，就在这无数物件的来来去去、无数故事的隐隐现现中，如同窗外悄然流淌的春溪，平静，深邃，且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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