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日渐和煦，梧桐新叶舒展，从嫩黄转为鲜绿，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空气里满是草木生长的蓬勃气息，连带着“古今阁”工作室里也仿佛注入了新的活力。紧急处理“织锦唐卡”残片的紧张气息，随着梁先生的离去和连日通风而渐渐消散。消毒水的味道被窗外涌入的花草清香取代，工作区恢复了往日的整洁与宁静。
这上午，阳光正好。门被推开，走进来的却并非陌生人，而是许久未见的顾老——那位修复唐代碑拓的退休文史研究员。他依然拄着那根光润的枣木手杖，但步履似乎比上次来时更显蹒跚一些，由孙子顾心翼翼地搀扶着。老人手里没拿东西，顾则背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双肩背包。
“顾老，顾，你们好。”苏见远和林微连忙迎上前。
顾老笑着摆摆手，声音依旧温和：“又来叨扰了。上次托你们的福，那些拓片如今安置得妥妥帖帖，我时常翻看，心里踏实。”他在椅子上坐下，歇了口气，神色渐渐肃穆起来，“这次来，是有另一件东西，想请二位掌掌眼，看看……还能不能有个着落。”
顾将双肩背包心地放在工作台边，拉开拉链，里面是一个用旧棉絮和软布层层包裹的方正物件。两人协作，极其缓慢地将它取出，放置在台面软垫上。
揭开最后一层软布，露出的，是一个石函。
函体呈长方体，长约四十厘米，宽约三十厘米，高约二十厘米。石质青灰，表面粗糙，未经精细打磨，带着然石料的开凿痕迹和风化斑点。函盖与函身以子母口扣合，盖顶略呈盝顶形，四边斜面。函身四面光素无纹，只在正面（有子母口扣合方向判断）中央，阴刻着一个简单的莲花纹样，线条古拙。整个石函质朴无华，甚至有些粗陋，却自有一种沉厚、稳重、历经岁月的气质。石函表面附着一些干涸的泥土和钙化沉积物，边角有轻微的磕碰磨损。最引人注目的是，函盖与函身之间，似乎被某种灰白色、质地坚硬的物质（可能是石灰、泥土或其他粘合剂）封死了，严丝合缝，几乎看不到缝隙。
“这是三十多年前，我参与一次野外考古调查时，在一处荒废已久的古代寺庙遗址地基旁发现的。”顾老的目光落在石函上，带着回忆的微光，“当时它半埋土中，貌不惊人。同行的专家初步判断，可能是唐宋时期寺庙用于瘗藏（埋藏）佛舍利、经卷或其他圣物的普通石函，等级不高，工艺也简单，加之遗址破坏严重，缺乏其他佐证，就没有进行正式发掘，只是做了记录。我……出于个人兴趣和对那处遗址的某种不清的感应，在征得同意后，将它带了回来。这么多年，一直放在我书房的角落里。”
他顿了顿，手指虚指那被封死的函盖：“当时就是这样封着的。我从未想过打开它。一来，缺乏专业条件和必要理由；二来，也存着一份敬畏——不知道里面封存着什么，或许是空的，或许是寻常土石，也或许……是某个古代僧侣或信徒虔诚供奉的微末之物。擅自开启，仿佛是一种惊扰。”
老饶声音低了下去：“近来，我身体大不如前，整理旧物时，又看到了它。忽然想到，若我有一不在了，这东西该如何处置？交给博物馆，它品相普通，来源信息模糊，未必会被重视，不定就堆在库房角落里蒙尘。留给子孙，更无意义。可它毕竟是一件古物，从那个香火早已断绝的寺庙遗址而来，或许曾承载过某份朴素的信仰。所以，我想请二位看看，有没有可能……在不破坏它整体状态的前提下，为它做一个更科学的记录和评估？或者，如果你们觉得有必要、且符合伦理，是否可以尝试一种非破坏性的方式，了解一下内部情况？至少，给它建立一个清晰的‘身份档案’，让它未来的去向，能有个依据。”
苏见远和林微仔细端详着这个朴素的石函。它没有华丽的雕刻，没有珍贵的材质，甚至可能没影内容”，就像一个沉默的、来自荒野时光的石头盒子。但顾老对它的态度——那种基于学术严谨与个人情怀的复杂敬畏——却赋予了它独特的分量。
“顾老，您的意思我们明白了。”林微斟酌着，“首先，我们可以对石函进行全面的外部记录和检测，包括三维扫描、表面成分分析、封堵物取样分析等，建立详细档案。至于内部探查，非破坏性的方法，可以考虑使用高分辨率的工业x射线或ct扫描，能够透视石料和一定厚度的封堵物，了解内部是否有物品、物品的大致形态和材质。但这需要专业的设备，我们工作室没有，可能需要联系合作的实验室。”
顾老点头：“这样很好。先做外部工作，扫描的事情，我来联系市考古所的实验室，他们应该有这个条件。费用都由我来承担。只是要劳烦二位主持和记录。”
商议既定，顾老和顾先行离开，去联系扫描事宜。石函则留在了工作室。
接下来的几，苏见远和林微对石函进行了细致的外部工作。他们清理了表面松散的浮土，但对那些结实的钙化物和原始的封堵物未做处理。他们测量了精确尺寸，绘制了线图，拍摄了全方位高清照片，并用三维扫描仪获取了精确的数字模型。在微观镜下观察了石质肌理、刻莲花纹的刀法、以及封堵物的形态。还采集了微量的石粉和封堵物样本进行初步观察。
石质是常见的青灰岩，开采和加工痕迹明显，符合古代民间普通石作特点。莲花纹刻工草率但形态准确，具有唐宋时期民间佛教纹样的风格。封堵物主要是石灰混合粘土和细砂， hardened 得非常结实，表面还有一层薄薄的、类似漆皮或胶质的覆盖物，可能起进一步密封作用。
这些信息，连同清晰的影像资料，被系统整理成一份初步的检测报告。
几后，顾老联系好了市考古所的实验室。在约定时间，苏见远和林微带着石函和全部前期资料，陪同顾老、顾一起来到实验室。在专业工程师的操作下，石函被心地固定在进行工业ct扫描的平台上。
扫描过程安静而缓慢。众人在操作室外，透过玻璃看着平台上缓缓旋转的灰色石函，以及屏幕上逐渐生成、层层叠加的横截面图像。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仪器运转的低鸣。
最初的图像显示，石质本身密度均匀，厚度约三至四厘米。封堵物在盖口处形成致密的一层。当扫描层面逐渐深入函体内部时，操作员忽然轻“咦”了一声。
屏幕上，在石函内部中央偏下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密度明显不同于石料和封堵物的物体轮廓。随着更多层面的图像生成，那物体的形态逐渐清晰：是一个略扁的圆柱体，高度约十厘米，直径约十五厘米，材质密度较低，似乎是……木质？
继续扫描。木容器内部，似乎还有更的、形态不规则的物体，但密度差异不大，细节模糊。而在木容器与石函内壁之间，扫描图像显示出一些松散的、低密度的填充物阴影，可能是丝绸、纸张或干燥的植物材料。
“内部有东西！”顾忍不住低呼。
顾老紧紧握着手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脸上交织着惊讶、了然和更深的敬畏。“果然……不是空的。”
完整的扫描数据被保存下来。三维重建后的图像显示：石函内部，一个木制的圆盒（可能是漆盒或木胎裱绢的经盒）放置其中，木盒与石函内壁之间填有缓冲物。木盒内部，隐约可见数卷细的卷轴状物体和几颗类圆形物体，但因材质接近和年代久远，细节无法分辨。
非破坏性的探查，到此为止。没有人提议打开石函。现有的信息已经足够震撼——一个可能内藏经卷和型供养物的、密封完好的古代石函，即使其石作工艺普通，其作为“时间胶囊”的整体价值也已完全不同。
回到“古今阁”，所有人看着静静置于工作台上的石函，心情都久久不能平静。它依旧粗朴沉默，但已知其内藏玄机。
“顾老，现在它的‘身份’不同了。”苏见远将扫描图像和前期报告副本递给老人，“虽然不清楚具体内容，但可以确定是一件保存完好的、内藏供养物的古代佛教瘗藏石函。建议您以此为基础，撰写一份详细的发现与研究过程报告，连同实物和扫描数据，正式捐赠给市博物馆或考古所。这样，它就能得到专业的保护，并在适当的时候，由更权威的机构，在充分的学术准备和伦理考量下，决定是否以及如何进一步研究。”
顾老接过资料，手指微微颤抖。他长久地凝视着石函，最终长长地、释然地舒了一口气。
“好……这样最好。给它找了个好归宿，也对得起将它从荒草中带出来的缘分，更对得起里面那份……不知名的虔信。”他看向苏见远和林微，目光恳切，“捐赠的手续和报告，可能还要麻烦二位协助，尤其是这些科学检测的记录。”
“义不容辞。”林微和苏见远同时应道。
后续的日子里，他们协助顾老整理了所有资料，撰写了详细的明报告。石函最终被捐赠给了市博物馆，馆方高度重视，组织了专家初步评估，确认其具有重要的宗教考古与艺术史研究潜力，决定将其纳入特藏，并在未来条件成熟时，进行多学科合作研究。
捐赠仪式后，顾老显得格外轻松。“心里的石头，总算落霖。”他幽默地，拍了拍那如今已空空如也的书房角落，“让它去该去的地方，发挥该有的价值。我也能安心了。”
春日渐深，阳光和暖。送走顾老，工作室里似乎还回荡着老人释然的笑语。
“有时候，修复或保护，不一定是要动手去修去补，”林微望着窗外葱茏的绿意，若有所思，“像这个石函，保持它的封闭与完整，记录它的信息，为它找到恰当的学术路径，或许是一种更高级的‘修复’——修复它与历史、与当代认知之间的断裂。”
苏见远点头，整理着为石函建立的厚厚档案：“嗯。文物工作，有时是治疗‘伤’，有时是连接‘断’。了解它，尊重它，给予它应有的位置和尊严，让沉默的物证能够进入文明传承的链条，这本身就是一种深度的保护。石函虽未开，但其承载的‘封存’与‘发现’的叙事，已经完整了。”
春风拂过，工作室里充满生机。一件未曾开启却已“圆满”的石函故事告一段落。而“古今阁”的旅程仍在继续，下一件需要被“连接”或“治疗”的时光信物，或许正带着它独特的封闭或伤痕，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等待着与这间工作室、与这份理解与敬畏相遇。时光在石函内外静静流淌，而守护者之责，便是让每一段流淌的时光，都能找到其回响的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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