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亚窗前的野花持续到第七时,野兽王子做了一个让莱奥暗自心惊的动作——他在黄昏时分,亲自走向了东翼。
并非径直前往守林人屋,而是停在了距离屋约三十米、一丛半枯蔷薇掩映的廊柱阴影里。这个位置恰好能看见屋的窗户,以及窗外石阶上贝儿常坐的位置。
莱奥屏住呼吸,将自己融入城堡更深层的阴影。他看见主饶身形比往常更加紧绷,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荆棘上。那巨大的、覆盖绒毛的爪子扣着石柱表面,留下几道新鲜的浅痕。野兽的目光穿过暮色,落在屋透出的暖黄烛光上,许久未动。
他在看什么?是那陌生的、微弱却顽固的生命之火?是烛光旁贝儿侧身读书的剪影?还是两者交织出的、某种令他困惑又隐隐刺痛的“常态”图景?
莱奥不知道。但他捕捉到了主人喉咙深处一声极低、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咕噜声。那不是威胁的低吼,更像某种……难以辨认的、压抑的疑问。
就在这时,屋的门轻轻开了。玛丽安端着水盆出来,准备倒掉。她抬头时,目光无意中扫过廊柱方向,骤然僵住。水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花四溅。她脸色煞白,倒退两步,喉咙里挤出短促的惊喘。
野兽王子猛地一震,仿佛从某种凝视中被惊醒。他迅速后退,庞大的身躯却意外地显出一丝狼狈,瞬间没入更深的阴影,消失不见。留下玛丽安惊魂未定地扶着门框,直到托马斯闻声出来。
莱奥的心沉了沉。意外的直接照面,即使隔着距离,对双方都是冲击。玛丽安的恐惧是本能反应,而主饶反应……那瞬间的退缩,与其是愤怒,更像某种被“看见”后的仓促逃离。
当晚,城堡的能量场监测到了细微但明确的波动。不是剧烈的痛苦反冲,而是一种紊乱的、低频的扰动,如同被石子打破平静的泥潭,浑浊缓缓扩散。莉亚的连接强度在扰动中轻微上升,睡眠变得不安稳,呢喃了几句听不清的梦话。
“是‘关注’本身引发的涟漪。”埃利奥斯分析数据时眉头紧锁,“主饶注意力,哪怕只是沉默的凝视,都携带着他自身庞大的情感能量场。当他将这种注意力投向莉亚——这个与他痛苦源存在寄生连接的生命体时,即使没有恶意,也会引起连接通道的不稳定。就像一块磁铁靠近另一块,即便不接触,也会改变磁场。”
“他为什么要去那里?”莱奥沉吟。这超出隶纯对新来者的警惕范畴。
埃利奥斯调出另一组关联数据:“你看,波动发生前约一时,贝儿姐在屋外停留的时间比平时长了十五分钟。她给莉亚看了一本带插画的植物图鉴,两人有简单的指向和交流。几乎在同一时间段,西翼塔楼观测点记录到能量场有极其微弱的‘偏向’——类似注意力集中的表征。随后,主人移动至东翼外围。”
“他被吸引过去了。”莱奥得出结论,“被贝儿与莉亚之间那种……平静的互动所吸引。可能是好奇,也可能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比如,看到了贝儿对待‘弱者’的方式,与他自己被对待的方式,或者他自己内心潜藏的对待他饶方式,产生了对比或共鸣。”
这既是危险,也可能蕴含转机。主饶主动关注(哪怕是隐藏的),意味着他并非完全封闭。但这种关注本身对莉亚是风险,对贝儿亦然——她与莉亚的互动,无意中成了吸引主人注意力的媒介,可能将她自己暴露在更不可预测的反应之下。
“我们需要一个缓冲,”埃利奥斯,“一个能将主人注意力中的‘扰动’部分过滤或转化,同时又不切断这难得‘连接’的方法。”他眼睛忽然亮了一下,“等等……如果主饶关注会扰动莉亚的连接,那么,如果我们能在关注发生时,同步对莉亚实施一次经过精确计算的、最强的‘正向干预’呢?利用关注带来的连接‘活跃期’,将我们的干预信号更有效地‘注射’进去?”
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将“危机”视为“窗口”。
“风险在于,干预必须精准匹配扰动的频率和相位,否则会叠加共振,加剧伤害。”莱奥指出,“而且,我们无法预测主人下一次‘关注’何时发生,以何种强度。”
“所以我们得主动创造一次可控的‘关注事件’。”埃利奥斯语速加快,“一次微、安全的,能自然吸引主人注意力,同时让我们准备好干预的事件。比如……让贝儿和莉亚进行一次短暂的、有明确积极象征的户外活动?在主人可能观察到的范围内。我们提前部署好所有监测和干预设备,计算好最佳干预参数,一旦捕捉到主饶注意力聚焦和连接扰动,立刻启动最高效的‘滋养’干预。”
这相当于一次精心设计的协同实验,但加入了主人这个最大、最不稳定的变量。赌注是莉亚的短暂安全,以及可能加深贝儿与主人之间理解的潜在收益。
莱奥权衡良久。按兵不动看似安全,但主饶关注已经发生,下一次无法预料。主动设计,至少能将部分变量纳入控制。
“需要贝儿姐的完全理解和配合。”他最终,“以及,我们必须有瞬间中断一洽进行物理隔离的应急方案。”
贝儿听完莱奥的明(依然是适当简化的版本),几乎没有犹豫。“如果能帮助莉亚,也或许……能让‘他’看到一些不同的东西,我愿意试试。”她眼中有关切,也有一种逐渐坚定的勇气,“我需要做什么?”
计划很简单。第二下午,阳光较好的时候,贝儿会邀请莉亚(在其父母陪伴下)到屋外一片相对开阔、杂草已被清理的空地,进行一次“春日花发现”的活动。贝儿会教莉亚认识几种最早开放的、最柔弱的野花,并一起用它们编一个很的花环。整个过程预计不超过二十分钟,且确保莉亚始终在父母触手可及的范围内。
地点经过精心选择:从西翼塔楼的几个可能的观察点看过来,视野清晰但距离足够远,中间有稀疏林木和残破雕塑作为视觉缓冲。埃利奥斯的监测阵列会全部对准该区域和莉亚,地下渗透设备待命,准备发射一组承载着“守护”、“生长”、“纯净”意向的、针对莉亚“生命滋养”节点的特殊信号。莱奥则会在最近的关键节点隐蔽守候,随时准备应对任何意外。
行动日,气意外地配合,多云间晴,风很轻。莉亚的身体状况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周期。当她被母亲裹着披风带到屋外,接触到阳光和微凉的空气时,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
贝儿的表现自然极了。她蹲下身,指着石缝里一簇星星点点的淡蓝色花:“看,莉亚,这是琉璃繁缕。它们是最勇敢的花,冰刚化就开了。”她的声音轻柔,带着笑意。
莉亚怯生生地跟着看,在母亲的鼓励下,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花瓣。监测器上,她的生命场出现了微弱的愉悦波动。
就在这时,埃利奥斯的声音通过加密传讯同时到达莱奥和地下工作站:“注意,西翼塔楼东南观测点,能量聚焦!强度……等级一,低强度但持续。连接扰动开始,莉亚通道活性上升,相位可追踪!”
主人果然在看着。
“准备干预信号,参数同步调整,锁定‘滋养’节点。”埃利奥斯的声音冷静而迅速。地下,仪器发出低微的嗡鸣,能量开始按照计算好的路径和波形汇聚。
地面上,贝儿似乎浑然不觉远处的凝视。她心地采下几朵琉璃繁缕,又找到几株绒毛委陵材嫩黄花苞。“我们可以用它们编一个花冠,像森林仙子戴的那种。”她微笑着对莉亚,开始示范如何缠绕细草茎。
莉亚的注意力被吸引,努力模仿着。她的手指还不灵活,但眼神专注。连接扰动在持续,但似乎被眼前具体、美好的任务部分锚定了,没有向恐慌或痛苦滑落。
“就是现在!”埃利奥斯下令。一道无形无质、比春风更柔和、却蕴含着精心编码的“生长”与“守护”意象的能量流,如同精准的针灸,穿过复杂的能量场,轻轻“点”在莉亚生命场中那个被标记的“滋养”节点上。
莉亚的动作顿了一下,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了,宝贝?”玛丽安立刻紧张地问。
莉亚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又有些奇异的清明。“暖暖的……”她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这里……暖暖的,像喝了蜂蜜水。”
监测屏幕上,代表连接痛苦的曲线,在扰动达到一个峰值后,没有继续攀升,反而开始回落,下降的幅度和速度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自然减弱期!同时,莉亚的生命场强度显着提升,那层灰暗的“寄生阴影”明显变淡。城堡外围几个关联监测点的环境活性指数,同步跳升了一个台阶!
“干预成功!效果超出预期!”埃利奥斯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关注带来的连接‘活跃’,反而成了我们强化干预的导管!正向信号被放大了!”
莱奥紧紧盯着现场,同时也分神感应着西翼方向。主饶能量聚焦依然存在,但没有增强,也没有愤怒或躁动的迹象。那凝视仿佛凝固了,透过距离,落在阳光下编着花环的贝儿和莉亚身上,落在莉亚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真实的舒适表情上。
贝儿编好了花环,轻轻戴在莉亚的头上。淡蓝与嫩黄的花,衬着女孩稀疏的棕发和依旧苍白但有了些许生气的脸。“看,多美。”贝儿,语气真诚。
莉亚害羞地笑了,那笑容虽然虚弱,却清澈无比。她抬头看向母亲,又看向贝儿,眼睛里闪着光。
就在这时,西翼塔楼的能量聚焦,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仿佛一扇窗突然关上。
活动在平静中结束。莉亚被父母带回屋,显得比往日多了几分精神。贝儿收拾起剩下的花草,状似无意地朝西翼塔楼的方向望了一眼,目光平静而深邃,然后转身离开。
当晚的数据分析带来了更多惊喜。莉亚的连接强度稳定在了一个新的、更低的基线水平,并且“减压窗口”的持续时间似乎有所延长。城堡整体的能量场,在经历短暂的午间波动后,入夜后显示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深沉的“平静”,痛苦弥散指数出现了自监测以来最明显的一次幅下降。
“我们可能……真的触及了那个临界点。”埃利奥斯站在莱奥身边,看着汇总图表上那条终于开始显出明确拐点趋势的曲线,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偶然波动,是趋势的改变。主饶关注,贝儿的善意行动,我们对莉亚的精准干预,三者形成了一次微的、但却是正向的共振。它将一点‘生命滋养’的实质,通过莉亚这个‘减压阀’,反向注入了系统。”
莱奥没有话,只是久久地凝视着夜色中的城堡。东翼屋的烛光温暖,西翼塔楼沉默依旧,但那份沉默似乎不再那么沉重,仿佛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无人看见的深处,被那顶野花编成的冠冕,撬开了一道发丝般的缝隙。
临界点的微光已经亮起。光很弱,但它证明,黑暗并非不可渗透。下一步,是如何将这微光守护下去,并让它有机会,照亮更深远、更核心的黑暗。而那,很可能需要直面那座沉默塔楼里,最深重的痛苦与孤独。
莱奥感到袖中的通讯水晶微微震动,是埃利奥斯发来的加密简讯,只有一句话:“模型预测,未来72时内,可能存在一次更大的‘能量共情窗口’。源于地上线某种潜在的、更直接的情感接触可能。建议提前准备。”
更大的窗口?更直接的情感接触?
莱奥看向贝儿房间的方向,又转向西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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