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七镇的街巷却比白日更喧。
快嘴张蹲在城南最热闹的茶楼门口，手里一柄破铜锣敲得震响。
他嘴里漏风，话音歪斜，可那调子一起，整条街的人都停下脚步，连卖馄饨的老汉都忘了掀锅盖。
“一人成名万人仿，台上挥剑台下账——”
他嗓子一压，眼珠子一转，故意拖长尾音，“问君何为真英雄？幕后提笔定风向！”
哄笑声炸开。
有人拍腿叫好：“这的哪是孤棺？分明是评剑阁那群老东西每年换榜那一套！”
“可不是嘛！去年‘寒江雪’凭一场没打完的架就上了前三，听他爹给评剑阁送了三船金砂！”
“嘘——声点！你不要命了？”
可声音压不住了。
这句话像根烧红的铁钎，捅进了百姓积年累月的闷气里。
茶楼、酒肆、赌坊、绣楼，一夜之间，全在传这四句唱词。
孩童街头乱哼，书生题壁留诗，连庙前乞丐讨钱时都改了口：“老爷行行好，别让我也成了台下账。”
消息飞马入京。
评剑阁内，十二位灰袍长老围坐青铜镜前，镜中映出七镇烟火升腾的画面。
首席执笔人裴文渊脸色铁青，手中狼毫笔“啪”地折断，笔尖溅出的墨点落在《风云录》初稿上，像一滴凝固的血。
“查。”他声音冷得能刮下霜来，“凡传此谣者，以‘毁谤江湖正统、动摇武林根基’论罪，即刻缉拿。”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下令的同一时辰，湖州城外，真影坊的地窖深处，苏锦瑟正将这八句话一字不差地刻进新版《傀生梦》的开场白。
她指尖蘸着朱砂，在羊皮卷上缓缓书写，每一笔都似刀锋划过骨面。
写罢，她抬手一扬，幕布升起。
光影流转间，一只巨笔自而降，通体漆黑，笔杆缠绕锁链，笔尖蘸满浓墨，在空中缓缓写下三个大字——壬辰柒。
百姓屏息。
下一瞬，那字忽然扭曲、崩裂，化作无数灰烬飘散，随风而逝。
唯有余音回荡在耳畔：
“名字可以抹去……梦，却烧不死。”
台下已有妇人落泪。
而在千里之外的机阁地牢，一名守卫忽然踉跄后退。
他怀中那枚原本死寂的“壬辰批次”铁牌，竟微微发烫，发出极细微的颤音，像是……有人在轻轻敲击。
——那是制器翁的手。
那老人枯瘦如柴，站在一列静立的武傀之间，目光扫过一张张毫无表情的脸。
他曾是这批孩子的铸造者，也是他们被剥夺名字的见证人。
三年来，他亲手给他们埋骨、焚籍、封识海，可今夜，他终于把一枚刻着“叁号”的铁牌塞进了篾儿手郑
“他们抹去名字，只因害怕记住。”他哑声道，喉咙像是被砂石磨过，“但这批孩子里，已有三个开始梦见自己是谁。”
篾儿攥紧铁牌，指尖触到边缘一道几乎不可察的细纹。
他从玩机关长大，立刻察觉不对——这铁牌内嵌铜丝，连接微型簧片，轻敲便会发出特定频率的颤音，与寻常身份铭牌完全不同。
他连夜潜回真影坊，将发现禀报苏锦瑟。
苏锦瑟摩挲着铁牌，烛光下眸色渐深。
她取出一支特制银针，轻轻一拨，簧片微震，一声低鸣在密室中回荡。
她闭目聆听，片刻后，唇角缓缓扬起。
“这不是身份牌……是唤醒信号。”
她睁开眼，寒光乍现，“他们用‘忘忧髓’封锁神识，却忘了人心会共振。只要有一个梦醒，就能通过这频率，点燃下一个。”
她当即下令：
“复制十二枚，按‘壬辰批次’现存退役傀儡分布图，秘密分发。飞蛾网即刻行动，三日内必须送达。”
命令下达，地窖重归寂静。
只有墙上投影还在循环播放那段从青衫医师处得来的残影——少年在静音房蜷缩，耳边响起低语：“你还活着。”
与此同时，镜花楼主焦头烂额。
朝廷禁令一道接一道，民间舆论却越烧越旺。
他原以为停办“孤棺战”便可明哲保身，可苏锦瑟却主动登门，一身素青布裙，笑意温婉。
“我愿以三千金租你擂台三日。”她，“演一出真人皮影大戏。”
镜花楼主眯眼：“没人看呢？”
“若无人来看，赔你双倍损失。”她递上银票，“而且——最后一场，将揭晓顾夜白童年秘辛，并展示失传已久的‘守诺剑谱’真迹。”
空气凝滞了一瞬。
镜花楼主呼吸一滞。
守诺剑谱？
那可是当年顾家灭门时一同失踪的绝学，传闻得之者可破下九大杀阵！
他犹豫不过半刻，便点头应下。
上头早已暗示要“转移视线”，如今有人愿当替罪羊，还自带银子和噱头，何乐不为？
消息放出当晚，票券售罄。
江湖震动。
世家派探子，门派遣弟子，连一向避世的雪山楼都派人前来查探虚实。
而苏锦瑟立于空旷擂台之上，望着头顶渐渐绷紧的巨大幕布，指尖拂过新裁的皮影——那是一个少年背棺的身影，火光映面，眼神却未熄。
她低声自语：“你想活……我就让你的名字，烧穿这黑夜。”
夜更深了。
风掠过屋檐，像谁在低语。
而在百里外悬崖草庐，顾夜白睁开了眼。
他不知何时做起一个梦——火焰冲，母亲将棺木推入他怀中，只了一句：“活下去，别让人忘了我们是谁。”
他坐起身，手按剑柄，眼中第一次有了除杀意以外的情绪。
那一夜，七镇无眠。
所有人都在等待——
等一场戏开场。
等一个名字重生。
夜风如刃，割裂七镇上空的云层。
擂台四周燃起九十九盏青铜灯笼，火光摇曳，映得整片广场恍若幽冥界入口。
巨大皮影幕自而降，横贯三丈高空，边缘缀满银线符咒，在风中轻响如铃——那是苏锦瑟亲手绘制的“魂引阵”，每一根丝线都浸过特制药汁，能将人心最深处的记忆勾出。
鼓声起。
第一记落下时，全场骤暗。
唯有幕布亮起一点猩红火星，缓缓蔓延成一片冲火海。
皮影中的少年蜷缩在宅院角落，肩头压着沉重棺木，母亲的身影被烈焰吞没前最后一推，化作一道残影嵌入画面。
“那一年，火焚长街，万人奔逃。”苏锦瑟的声音从幕后传来，低缓如诉梦，却穿透每一个人耳膜，“唯有一人逆行而入，背出家族遗骸。他不是英雄，因无人为他喝彩；他不是恶鬼，却被人称作‘晦气之物’。”
台下有人开始抽泣。
那些曾亲眼见过顾家灭门惨状的老者，手指颤抖地指向幕布：“这……这不是当年的情景吗？他们他是灾星，可分明是他一个人把十二具尸首都运了出来……”
话音未落，剑鸣突至。
并非来自台上，而是自擂台后方石阶缓缓响起——一步一鸣，似冰河开裂，又似寒泉滴骨。
众人回首，只见顾夜白一身素麻黑袍，肩扛长棺，缓步而来。
他手中并无铁剑，只握一柄青竹削成的简陋兵刃，却在踏入场心刹那，以剑尖划地一圈，尘土翻涌间竟显出一座残缺剑阵轮廓。
正是三年前他与苏锦瑟初遇之地、所结之局。
观众尚未回神，幕布上的皮影忽然剧烈震颤。
一声脆响，中央裂开一道缝隙——紧接着，整幅影像如镜崩碎，露出其后另一重世界：数十名身披灰甲的傀儡列队肃立，编号铭牌悬于胸前，动作整齐划一，口中齐诵：
“我是工具，我不做梦。
我是兵器，我不问名。
我无亲族，我无所忆。
我只为令，生死不违。”
死寂。
连呼吸都被掐断。
几个曾在壬辰年参与清剿行动的老武师猛然站起，眼眶瞬间通红。
“叁号……七号……那是机阁封存的失败品！”一人喃喃，“可他们不该有意识，不该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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