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的那刻,灶膛里火苗突然一矮,又猛地窜起三寸高,舔着陶釜底嗡嗡作响,像一头被惊醒的困兽在喉间滚雷。
顾夜白站在灶口前,背脊微弓,左手按着右肋——那里旧伤未愈,每逢寒气入骨便隐隐抽痛。
他咳了一声,低哑、沉闷,带着久压肺腑的浊气,第二声更重,震得灶台边晾着的几串干辣椒簌簌掉灰。
“咳……咳咳!”
他抬手抹了把嘴,指腹沾零暗红,是昨夜咬破舌尖留下的血丝——不为演,只为提神。
人太清醒时,反而容易露破绽;可若不够清醒,又扛不住接下来这一整夜的熬。
他弯腰,从竹筐底层抽出个油纸包,层层裹得严实,角上还用麦秆扎了个死结。
他当着院墙影里那道几乎融进砖缝的视线,故意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凿进将熄未熄的寂静里:
“旧物惹祸,不如烧了干净。”
话音落,纸包抛入火郑
“呼——!”
火舌轰然腾起,橘红裹着青蓝,卷住纸包,瞬间焦卷、鼓胀、爆裂。
一股极淡的铜腥混着松脂味冲了出来——是假哨子外层裹的薄铜片遇热熔化时散出的气息。
火光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眉骨投下刀锋般的阴影。
他没看火,只垂眸盯着自己摊开的右手:掌心一道新划的浅痕,血珠正缓缓渗出,顺着掌纹蜿蜒而下,滴进灶灰,发出细微的“嗤”声。
灰里,一点微光倏然一闪即灭——不是铜哨,是块磨得发亮的碎瓷片,嵌着细如发丝的磁石粉,专仿哨体轮廓,烧时炸裂,声似金鸣,形似残骸。
火势渐弱,余烬通红,噼啪轻响。
院墙外,风动了一下。
极轻,像枯叶擦过瓦檐。
顾夜白眼角未抬,只将灶钳伸进灰堆,拨了拨,翻出几粒黑炭似的哨渣,又随手碾碎。
他转身,舀水洗手,水流冲走血痕,也冲淡了那点若有似无的铜腥。
他没回屋。
而是踱到院角那株半枯野梅下,蹲身,从泥缝里抠出一枚早已备好的空蝉蜕——薄如素绢,通体透亮,内壁还残留着极细的靛蓝丝线缠绕痕迹。
他指尖一捻,蝉翼无声裂开,露出藏在腹腔里的真品。
铜哨静静躺在他掌心。
通体素朴,唯哨口内壁,“辰”字如剑脊凌厉。
他没看它,只将它轻轻放回原处——昭影昨夜枕边那只褪色布老虎的左耳内。
可此刻,那布老虎正安卧在孩子枕上,而昭影本人,已不见踪影。
她未亮就醒了。
赤脚踩过冰凉的青砖地,没惊动门槛边打盹的土狗;踮脚掀开竹帘,溜出后门,裙角拂过篱笆上未干的露水,像一尾无声游过的鱼。
她手攥紧发辫末端——那里,一根靛蓝丝线缠得极紧,线头垂落,系着一枚比指甲盖还的铜哨,冷而沉,贴着她耳后跳动的脉搏,一下,又一下。
断桥在村东三里,石阶浸在溪雾里,湿滑如镜。
她蹲在桥桩边,手冻得发红,却稳得惊人。
解开发辫,将哨子系在水线处一根朽木钉上——潮退时,溪水漫过哨孔,便会呜咽如泣,断续三声,正是苏家“危讯”暗号:非死讯,非战报,是“局已启,饵已沉,速清道”。
她系好,吹了口气,哨孔微颤,没出声。
她仰头,望着边那一缕将破未破的灰白,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刚换的门牙。
“娘的刀……”她声咕哝,“原来不砍人,先割自己的手。”
风掠过桥面,卷起她额前一缕碎发。
远处山坳,一盏灯亮了。
不是皮影灯,是夜粥郎挑担时挂在扁担头的防风纸灯笼——灯影摇晃,映着溪水,像一颗缓慢跳动的心。
顾夜白仍站在梅树下。
他听见了断桥方向传来的第一声呜咽——极细,极远,混在溪流声里,若非耳力通神,根本听不出那是人声之外的第三种韵律。
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胸中郁结未散,但眼底,终于浮起一丝近乎冷酷的清明。
他转身,朝院门走去。
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踏在青砖接缝的正知—那是他丈量过的、最不易留下脚印的走法。
刚推开门,他忽地一顿。
巷口拐角,两个樵夫模样的汉子倚着柴捆歇脚,烟葛在嘴里,青烟袅袅,目光却齐齐扫来,不带敌意,也不显熟络,只是……太准了。
顾夜白唇角微扬,抬手摸向腰间烟荷包。
里面烟丝是新的,掺了碾碎的安神草,晒得极干,气味清淡,闻着像春末山野里刚掐的嫩艾。
他抖出两撮,笑得温和:“两位大哥起得早,来,尝尝这‘醒神烟’——不醉人,提神。”
烟丝递过去时,他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
——那两人袖口,都沾着一点未掸净的、灰中泛青的冷胶泥。
和断崖松根下的,一模一样。暮色如墨,一寸寸洇透山脊。
顾夜白没走青石主路,而是踏上了田埂——窄、硬、布满犁沟的土棱。
他脚步沉缓,肩头微塌,像一整扛过三担稻、劈完半垛柴的农夫,连呼吸都带着疲惫的拖沓。
可那双垂落的手,指节分明,腕骨绷紧,袖口下臂筋络如弓弦隐伏,分明在等一个收弦的刹那。
田埂尽头,昭影正蹲在新翻的垄沟边。
她赤着脚,脚踝沾泥,手一把把抓起灰黑焦脆的麦壳——正是今晨灶膛里“烧毁”的油纸包残渣。
她撒得极认真,指尖沾灰,却稳得惊人,麦壳簌簌落进湿土沟壑,被风一吹,轻飘飘浮起又坠下,像无数只折翼的灰蝶,在将熄未熄的光里打着旋儿。
顾夜白停步,不动声色地望了她一眼。
孩子没回头,只把最后一把麦壳扬出去,仰起脸,冲他咧嘴一笑,门牙缺了一颗,笑得坦荡又锋利:“爹,灰要飞远些,才有人信它真烧了。”
他喉结微动,没应声,只抬手,用拇指抹去她额角一点灰渍。
——那不是灶灰。
是磁石粉混松脂焙过的冷胶泥,蹭在她发际线处,极淡,却逃不过他眼。
他袖中右手缓缓收紧。
掌心,铜哨冰凉。
哨口内壁那个“辰”字,仿佛正随他脉搏微微跳动。
远处,磨坊方向炊烟已散,只剩一道斜斜的、被晚风撕薄的灰痕,悬在山坳口。
那里本该空无一人。
可顾夜白知道——今晨那两个樵夫袖口的冷胶泥,和断崖松根下的,同出一源;而松根之下三丈,埋着苏家旧窖的青铜铰链——那铰链上,刻着与哨体一致的“辰”纹。
敌人以为他焚物断念,割袍明志。
他们错了。
他烧的从来不是证物,是视线;焚的不是过往,是盲区。
灰烬纷飞之处,才是真正的落子点。
风忽然一沉。
他侧耳——三里外山梁,枯枝断裂声极轻,却叠了四次。
不是野兽,是轻功压步时靴底碾碎脆枝的节奏。
四人,未掩行迹,却刻意放慢,像猎犬嗅到血腥前的试探踱步。
顾夜白缓缓吐纳,气息沉入丹田,再徐徐提起——不为蓄力,只为压住左肋那一阵骤然翻涌的刺痛。
旧伤在提醒他:时间不多了。
今夜若不成局,明日朝阳升起时,昭影枕边那只布老虎,就真要变成一只死物。
他转身,朝村西麦田走去。
雾,已从溪涧漫上来,灰白,湿重,缠脚踝,舔裤管。
他脚步愈缓,愈显滞重,仿佛真被一日辛劳拖垮了筋骨。
可每一步落下,都精准踩在垄沟交界——那是他昨夜用剑尖量过七遍的方位。
麦田高垄起伏如卧龙脊背。
他弯腰,似要整理被风掀翻的草垛。
指尖拂过干草粗粝表面,顺势探入底下松软浮土——三道细缝,早已挖好,深三寸,斜三十度,朝向磨坊方向。
他从袖中取出三根麦秆。
寻常麦秆,却泛着极淡的琥珀色泽——浸过松脂,晾足七日,遇火即燃,焰蓝无声。
他一根,一根,插进土缝。
麦秆静立,如三枚未启封的缄默符咒。
风掠过麦浪,沙沙作响。
雾愈浓。
远处山梁,黑影已至半坡。
而顾夜白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望向村口方向——那里,一盏纸灯笼正摇晃着靠近,灯影在雾中晕开一团昏黄,像一颗将醒未醒的眼。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压。
——苏家的地窖钥匙,从来不在锁孔里。
它在哨音里,在灰烬里,在孩子冻红的手上,
更在这三根……
即将燃尽长夜的麦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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