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卯时宫门启
三月十五,寅时三刻。
京城还沉浸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棋盘街锦绣堂后院的厢房里却已亮起烛火。清辞对镜梳妆,将长发尽数绾起,梳成医女标准的圆髻,不戴任何首饰,只插一支素银簪。身上是太医署统一的靛青色窄袖襦裙,外罩月白比甲,腰悬药囊,俨然一个寻常医女。
镜中映出朱廷琰的身影。他穿着太医的青色官袍,头戴乌纱,面上贴了副花白假须,又在眼角、嘴角添了几道细纹,乍看便是个四十来岁的太医。唯有那双眼睛,沉静锐利,透着与年龄不符的锋芒。
“像吗?”他问。
清辞转身仔细端详,伸手将他鬓角一缕不服帖的假发捋顺:“像极了,只是眼神太利。太医常年混迹宫廷,最擅明哲保身,眼神多是温和乃至畏缩的。”
朱廷琰闻言,眼神瞬间敛去锐气,变得平和甚至有些浑浊。清辞点头:“这就对了。”
门外传来轻叩声。顾青黛推门进来,她今日穿了身鹅黄织金缠枝莲纹褙子,梳了高髻,簪着赤金步摇,是标准的贵女进宫装束。见两人模样,她眼中闪过赞叹,低声道:“马车备好了,在角门。太医署的腰牌也弄到了——福公公昨夜递来的,是‘陈太医’和‘沈医女’,陈太医是专攻妇科的老太医,沈医女是他徒弟,前日刚进太医署,少有人识得。”
她递过两块乌木腰牌。朱廷琰接过细看,牌上刻着姓名、官职,盖着太医署的朱印,几可乱真。
“福公公还传了句话。”顾青黛声音更低,“毓庆宫那边……太子昨夜呕血了。”
朱廷琰手一颤,腰牌险些脱手。
清辞握住他的手,掌心温热:“冷静。现在急也无用。”
朱廷琰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走吧。”
三人从角门出,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车夫是顾家的心腹老仆,沉默寡言,挥鞭催马,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往皇城方向驶去。
色渐明,晨雾氤氲。街上已有早起的摊贩开始忙碌,蒸笼揭开,白雾腾起,包子香气飘散。清辞掀帘望着这座即将苏醒的帝都,心中却无半分暖意。这座城,此刻是囚笼,也是战场。
辰时初,马车抵达朝阳门。
今日是十五,宫门寅时便开,但此刻门前仍排着长队。进宫请安的命妇、办差的官员、运送物资的内侍,都要在此接受盘查。守军比平日多了一倍,个个披甲持矛,神色肃杀。
顾青黛先下车,亮出顾府的令牌。守门校尉认得她,拱手行礼:“顾姐今日来得早。”
“皇后娘娘凤体欠安,我特来请安。”顾青黛神色如常,“还带了太医署的陈太医来给娘娘请脉。”
校尉看向她身后的朱廷琰和清辞。朱廷琰递上腰牌,声音刻意压得苍老:“老朽陈济世,奉诏入宫为皇后娘娘请脉。”
校尉接过腰牌查验,又打量清辞。清辞垂目敛衽,递上自己的腰牌。校尉看看腰牌,又看看她,忽然问:“沈医女是何时进太医署的?怎么看着面生。”
清辞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奴婢是上月进的署,一直在北院学习,未曾出过诊。今日师傅宫中缺人手,带奴婢来长长见识。”
她答得滴水不漏,语气谦卑。校尉又看了眼顾青黛,终是挥手放校
三人顺利通过朝阳门。进门时,清辞眼角余光瞥见城楼上站着个中年将领,正朝这边望来——正是王斌。他微微颔首,随即转身,仿佛只是例行巡视。
这是信号:一切顺利,按计划行事。
过了朝阳门,便是漫长的宫道。朱墙高耸,琉璃瓦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每隔十步便有一名侍卫站立,目不斜视,如泥塑木雕。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寂静,连脚步声都被青石板吸了去,只余若有若无的回音。
顾青黛在前引路,朱廷琰和清辞落后半步,垂首而校沿途遇见的宫女太监,皆匆匆而过,不敢多看一眼。这深宫之中,人人自危。
行至乾清宫附近,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一队锦衣卫押着几个官员从侧殿出来,那些官员官袍散乱,有的甚至光着一只脚,被推搡着往诏狱方向去。为首的官员年约五十,面白无须,正是户部尚书周延儒。他看见顾青黛,眼中闪过悲愤,张了张嘴,终究没出声,只摇了摇头。
顾青黛指甲掐进掌心,强忍着没回头。待那队人走远,她才用极低的声音道:“周尚书是太子太傅,最是耿直。齐王这是……开始清算了。”
朱廷琰眼神冰冷,脚步却未停。清辞握紧药囊,那里除了药材,还藏着福公公给的玉佩和几包急救药粉。
又行一刻钟,终于到了坤宁宫。
二、坤宁宫迷雾深
坤宁宫是皇后居所,本该是六宫之首,此刻却门庭冷落。宫门前站着两排侍卫,不是寻常的宫廷侍卫,而是京营的装束——齐王的人。
顾青黛上前,对守门侍卫道:“顾青黛求见皇后娘娘,特带太医来为娘娘请脉。”
侍卫首领是个疤脸汉子,冷声道:“皇后娘娘静养,不见客。顾姐请回。”
“是皇后娘娘召我来的。”顾青黛亮出一枚金令,“这是娘娘手令,你若不识,可去问冯公公。”
金令上是凤凰纹样,确是皇后信物。疤脸汉子脸色微变,犹豫片刻,终是侧身:“只准顾姐和太医进去,医女在外候着。”
清辞心中一沉。朱廷琰以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随顾青黛进了宫门。
坤宁宫庭院深深,花木扶疏,却透着诡异的寂静。往日伺候的宫女太监一个不见,只有几个面生的粗使嬷嬷在廊下扫地,眼神却不时瞟向正殿。
正殿帘幕低垂,药气浓重。顾青黛掀帘进去,朱廷琰紧随其后。殿内昏暗,只点着几盏烛台,皇后靠在凤榻上,脸色苍白,眼下乌青,确是病容。
但清辞站在殿外,却隐隐觉得不对。皇后虽病,但她是将门之女,性子刚烈,即便病重,宫中也不该如此……死寂。
正想着,一个嬷嬷端药进来,险些撞上她。清辞连忙避开,那嬷嬷却抬头看了她一眼。就这一眼,清辞心头剧震——这嬷嬷眼神锐利,步伐沉稳,分明是习武之人!
坤宁宫的粗使嬷嬷,怎会有这样的眼神?
她不动声色,徒廊柱后,悄悄观察。那几个扫地的嬷嬷,扫地姿势僵硬,眼神却时不时交流,分明是在监视。
这不是静养,是软禁。而且看守的,都是高手。
殿内,顾青黛已平榻前,握住皇后的手:“姑母,您怎么病成这样了?”
皇后缓缓睁眼,看见她,眼中闪过欣慰,又看向朱廷琰,愣了愣,嘴唇微动,却没出声。
朱廷琰上前行礼:“臣陈济世,奉诏为娘娘请脉。”
皇后伸出枯瘦的手腕。朱廷琰三指搭脉,凝神细察。脉象虚浮紊乱,确是重病之象。但他很快发现异样——皇后手腕内侧,有个极的针孔。
是放血?还是……下毒?
他抬眼看向皇后。皇后眼中含泪,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又眨了三次眼。
朱廷琰心头一凛。这是他们儿时的暗号:三眨眼,意为“有诈,别信”。
他收回手,恭敬道:“娘娘是忧思过度,心脉受损。臣开一剂安神养心的方子,需静养,切莫再劳神。”
皇后虚弱点头:“有劳太医。”
朱廷琰走到书案前提笔开方。顾青黛在旁伺候笔墨,趁机低声道:“姑母,廷琰哥哥回来了。”
皇后手一颤,墨点滴在宣纸上,洇开一团黑。
朱廷琰写方子时,皇后忽然咳嗽起来,帕子掩口,咳得撕心裂肺。顾青黛忙为她抚背,皇后却抓住她的手,将一团东西塞进她掌心。
是个蜡丸。
顾青黛会意,迅速收起。朱廷琰也写完方子,吹干墨迹,双手奉上:“娘娘按此方服药,三日可见好转。”
皇后接过方子,看了一眼,忽然道:“本宫记得,陈太医最擅针灸。本宫这几日头痛难忍,可否为施针缓解?”
朱廷琰怔了怔——他哪里会针灸?但皇后眼神恳切,显然另有深意。
“臣……遵命。”
皇后对顾青黛道:“青黛,你去厨房看看药煎得如何了。”又对殿内侍立的嬷嬷道,“你们也退下吧,留陈太医一人即可。”
嬷嬷们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个道:“娘娘,冯公公交代,需有人侍奉在侧……”
“怎么?”皇后声音陡然转厉,“本宫使唤不动你们了?”
她久居后位,威仪仍在。嬷嬷们只得退下。
殿内只剩皇后与朱廷琰两人。皇后挣扎着坐起,眼中泪光闪烁:“琰儿……是你吗?”
朱廷琰撕下假须,跪地叩首:“儿臣不孝,让母后受苦了。”
皇后伸手抚摸他的脸,泪如雨下:“好孩子……你还活着,太好了……你父皇他……”
“父皇如何?”
“不是病。”皇后声音压得极低,“是毒。齐王在参汤里下了‘牵机’,慢毒,太医查不出。但你父皇昏迷前,曾偷偷告诉我……玉玺和真正的传位诏书,藏在……藏在奉先殿世宗皇帝牌位下的暗格里。”
奉先殿!那是供奉列祖列宗的地方,平日少有人去。
“太子呢?”朱廷琰急问。
“也被下毒了,是同样的牵机。”皇后泣不成声,“齐王要你们父子……一个都活不成。琰儿,你快走,离开京城,去找你舅舅,带兵打回来……”
“儿臣不走。”朱廷琰握紧她的手,“儿臣要救父皇和太子,要清理门户。”
“你斗不过他的!”皇后急道,“齐王掌控了京营、锦衣卫,连冯保都倒向了他。你孤身一人……”
“儿臣不是一个人。”朱廷琰眼神坚定,“清辞与我同在,顾家、魏国公旧部、还有朝中忠臣,都在暗中准备。母后,您要撑住,等儿臣救您出去。”
皇后还要什么,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朱廷琰连忙贴上假须,恢复太医模样。
进来的是冯保。
三、司礼监暗斗险
冯保今日穿了身绛紫色蟒袍,腰系玉带,面白无须,笑容可掬。他先向皇后行礼:“娘娘凤体可安?”不等皇后回答,又转向朱廷琰,“这位是陈太医?咱家怎么瞧着面生。”
朱廷琰躬身:“下官陈济世,上月刚调入太医署。”
“哦?”冯保上下打量他,“陈太医是哪里人氏?师从哪位太医?”
“下官湖广人士,师从已故的刘太医。”朱廷琰对答如流——这些是福公公提前备好的辞。
冯保点头,忽然伸手:“陈太医的医箱,可否给咱家看看?”
朱廷琰心中一紧。医箱里除了药材,还藏着清辞准备的几样特殊药物,若被冯保发现……
他面上不动声色,递上医箱:“公公请。”
冯保打开医箱,慢条斯理地翻看。金针、艾绒、药瓶、脉枕……都是寻常之物。他拿起一个青瓷药瓶,拔开塞子闻了闻:“这是何药?”
“安神散,助眠用的。”
冯保倒出些许在掌心,捻了捻,忽然笑了:“陈太医,你可知欺君之罪,当如何论处?”
殿内空气一凝。
朱廷琰神色不变:“下官愚钝,还请公公明示。”
冯保将药粉放回瓶中,慢悠悠道:“安神散该是淡黄色,你这却是灰白色;该有檀香味,你这却是……血腥味。”他抬眼,眼中精光一闪,“陈太医,你究竟是谁?”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清越的女声:“冯公公好灵的鼻子!”
清辞端着一碗药进来,神色从容:“这药是奴婢刚配的,加了三七粉,所以颜色味道有异。娘娘凤体虚弱,需活血化瘀,奴婢请示过陈太医,才添了这味药。”
她将药碗奉到皇后面前,又对冯保福身:“奴婢沈氏,陈太医的徒弟。方才在外头听闻公公查问,特来解释。”
冯保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原来是沈医女。咱家听,锦绣堂的东家也姓沈,不知与医女可有亲?”
这话问得刁钻。清辞若答有亲,便暴露身份;若答无亲,日后查证起来也是破绽。
她心念电转,垂首道:“奴婢微贱出身,不敢高攀。若真有那般能干的亲戚,奴婢也不必进宫为婢了。”
答得巧妙,既未否认,也未承认。
冯保还要再问,皇后忽然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清辞连忙上前伺候,顾青黛也闻声进来,殿内一阵忙乱。
趁这机会,朱廷琰对冯保道:“公公,娘娘需静养,下官开完方子便退下。”
冯保眼神在几人身上扫过,终是点头:“那便不打扰娘娘了。陈太医,咱家送你出去。”
这是要监视他们离开了。
朱廷琰与清辞对视一眼,知道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两人收拾药箱,随冯保退出正殿。
走到宫门口时,冯保忽然停步,对朱廷琰低声道:“陈太医,今夜子时,咱家在司礼监值房等你。有要事相商。”
朱廷琰心中一震,面上却恭敬道:“下官遵命。”
冯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出了坤宁宫,顾青黛也告辞回府。朱廷琰和清辞扮作太医医女,沿着宫道往外走。一路沉默,直到出了朝阳门,上了马车,朱廷琰才卸下伪装,长舒一口气。
“冯保认出你了。”清辞肯定道。
“未必。”朱廷琰沉吟,“他若真认出,当场就该拿下。约我子时相见,或许……是想谈条件。”
“也可能是陷阱。”
“所以不能去。”朱廷琰摇头,“但也不能不去——冯保是司礼监掌印,掌控内宫,若他能倒戈,我们的胜算便大一分。”
清辞握住他的手:“我陪你去。”
“不行,太危险。”
“正因为危险,才要一起去。”清辞目光坚定,“多一个人,多一分照应。”
朱廷琰看着她,终是点头:“好。但你要答应我,若有变故,你先走。”
清辞不答,只将头靠在他肩上。
马车驶回棋盘街。吴管事已在后院等候,见两人平安归来,松了口气:“世子,世子妃,宫里传来消息,齐王……今日早朝时,逼着内阁拟‘禅位诏书’。”
朱廷琰眼神一厉:“然后呢?”
“杨阁老重伤未愈,其余四位阁老,两位称病,两位……妥协了。”吴管事声音发颤,“诏书已拟好,只等……只等陛下驾崩,便要公告下。”
清辞心中一沉。齐王这是等不及了。
“还有一事。”吴管事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这是顾姐派人送来的,是皇后娘娘给的。”
朱廷琰拆开信,里面是皇后亲笔,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匆忙:
“琰儿,见字如面。母后时日无多,有几事需告知:一,你父皇所中之毒,解药在太医院‘李时珍’手札中,寻‘牵机’篇;二,太子被囚毓庆宫地窖,有暗道通景阳宫;三,齐王与倭寇勾结,欲借‘清君侧’之名引外兵入京,时日定在三月廿八;四,冯保其人心术不正,不可信,但他有一软肋——其私生女在苏州为妓,名‘怜’。切记,万事心,母后盼你平安。”
信末,还有一行字:“奉先殿暗格有机关,需以你生辰八字为钥。”
朱廷琰握紧信纸,指节发白。清辞接过细看,心中震撼。皇后在如此困境下,仍为他们筹谋至此……
“李时珍手札在太医署,我们可以去找。”清辞迅速理清思路,“毓庆宫地窖的暗道,需设法探查。至于三月廿八……”她看向朱廷琰,“只剩五了。”
“五……”朱廷琰闭了闭眼,“够了。”
他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写罢,交给吴管事:“立刻派人送出城,交给我舅舅。告诉他,按计划行事,三月廿八之前,务必赶到京郊。”
“是!”
吴管事匆匆离去。朱廷琰又对清辞道:“今夜子时,我去见冯保。你留在铺子,若我卯时未归,你立刻出城,去找舅舅。”
“我了,一起去。”
“清辞……”朱廷琰握住她的肩,“这次听我的。冯保那边吉凶难料,你不能涉险。而且铺子这边也需要人坐镇——顾青黛会来,我们要商议如何救太子。”
清辞还要争辩,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一个暗卫闪身进来,脸色凝重:“世子,出事了。王斌将军……被拿下了。”
四、子时司礼监
“什么?”朱廷琰霍然起身。
“半个时辰前,齐王以‘擅离职守’为由,将王将军下狱。”暗卫喘着气,“我们的人亲眼看见,王将军被锦衣卫从朝阳门押走,直接送进了诏狱。”
清辞心中一沉。王斌是他们进宫的关键,他被抓,意味着朝阳门这条线断了。
“可有牵连我们?”
“暂时没樱”暗卫道,“王将军咬死了是‘旧疾复发’,回去取药。但诏狱那些手段……怕是撑不了多久。”
朱廷琰在屋中踱步,神色冷峻。良久,他停下脚步:“冯保……冯保提前动手了。”
清辞恍然:“是他告的密?他认出你了,所以先剪除羽翼?”
“有可能。”朱廷琰眼神冰冷,“但还有一种可能——齐王早就怀疑王斌,冯保只是顺水推舟。无论如何,王斌不能不管。”
“怎么管?诏狱是齐王的地盘。”
“换人。”朱廷琰看向暗卫,“诏狱的狱卒里,可有我们的人?”
“有一个,是王将军早年安插的,在丙字号牢房当值。”
“传话给他,今夜子时,我要进诏狱见王斌。”朱廷琰决断,“至于冯保那边……”他看向清辞,“你去。”
清辞愣住:“我?”
“对。”朱廷琰握住她的手,“冯保既然约我,必有所图。我去诏狱,你去司礼监。你比我会周旋,况且……你手上有冯保的软肋。”
他指的是皇后信中所,冯保的私生女怜。
清辞明白了他的用意。她去见冯保,一是试探,二是牵制。若冯保有异心,她可以借怜之事制衡;若冯保真心想谈,她也能代表朱廷琰。
“好。”她点头,“但你要答应我,诏狱那边,不可强闯。若事不可为,先退回来。”
“放心。”
两人分头准备。清辞换上医女装束,朱廷琰则换了身夜行衣。墨痕已调集了二十名暗卫,分作两队,一队随朱廷琰去诏狱,一队暗中保护清辞。
亥时三刻,两人在院中告别。
“万事心。”朱廷琰将一枚信号烟花塞进清辞手中,“若有危险,立刻放出。”
“你也是。”清辞将一瓶解毒丹放进他怀里,“诏狱阴湿,多毒虫。”
两人相视片刻,朱廷琰忽然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等我回来。”
“嗯。”
身影没入夜色,分道而去。
清辞在墨痕和两名暗卫的护送下,往司礼监值房去。司礼监在皇城东南角,靠近东华门。夜已深,宫道两侧灯笼昏暗,偶尔有巡逻侍卫走过,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值房亮着灯。清辞让墨痕等人在外等候,自己上前叩门。
门开了,是个太监,见她一身医女打扮,愣了愣:“你是……”
“沈医女,应冯公公之约而来。”
太监让她进去。值房内陈设简单,冯保坐在书案后,正在看一份奏折。见她进来,抬眼打量,眼中闪过讶异:“怎么是你?陈太医呢?”
“师傅临时有急症病人,脱不开身,特命奴婢前来。”清辞福身,“公公有何吩咐,奴婢可代为转达。”
冯保放下奏折,笑了:“沈医女,到了这会儿,就不必演戏了吧?世子妃。”
清辞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公公笑了,奴婢听不懂。”
“听不懂?”冯保起身,踱步到她面前,“那咱家得明白些——魏国公世子朱廷琰,假扮太医入宫,其妻沈氏假扮医女。二位在江南查盐案,拿住了齐王的把柄,如今回京救驾。对不对?”
他每一句,清辞的心便沉一分。冯保知道得太多了。
“公公既已知晓,意欲何为?”她不再伪装,直视冯保。
“咱家想……做笔交易。”冯保坐回椅中,“世子手上那些证据,给咱家一份副本。作为交换,咱家可以……让你们见到陛下。”
清辞眯起眼:“公公凭什么认为,我们会信你?”
“凭这个。”冯保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放在桌上。
玉佩雕着龙凤呈祥,是皇帝随身之物。
“陛下昏迷前交给咱家的。”冯保声音低沉,“陛下:‘若琰儿回来,将此物交给他,告诉他……父皇对不起他。’”
清辞看着那块玉佩,心中翻涌。这确是皇帝之物,她在大婚时见过。
“陛下还了什么?”
“陛下,齐王必反,要世子……清君侧。”冯保顿了顿,“但陛下没想到的是,齐王下手这么快。如今陛下昏迷,太子被囚,朝中无人能制衡齐王。世子若想成事,需要内应——而咱家,就是最好的内应。”
清辞沉默良久,才道:“公公想要什么?”
“保命,保富贵。”冯保坦然,“齐王暴戾,事成之后必会鸟尽弓藏。咱家不想给他陪葬。世子仁厚,若咱家助他成事,他日论功行赏,给咱家一条活路,一个闲职,足矣。”
这话听着合情合理。但清辞不敢轻信:“公公如何证明诚意?”
“今夜子时,齐王会在乾清宫‘探病’。”冯保声音压得更低,“实则……是要送陛下最后一程。你们若想救陛下,这是最后的机会。”
清辞瞳孔骤缩:“你什么?”
“陛下中的是慢毒,但这两日,齐王让人加重了剂量。”冯保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太医署的李太医,是齐王的人。他开的药里,有一味‘附子’,与牵机相冲,会加速毒性发作。按这个剂量,陛下……熬不过今夜。”
清辞浑身发冷。她忽然想起皇后信中所——解药在李时珍手札郑
“李时珍手札在何处?”她急问。
“太医署藏书阁,三楼东侧第三个书架。”冯保道,“但此刻太医署有锦衣卫把守,你们进不去。”
“那怎么办?”
冯保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这是藏书阁后门的钥匙。从西侧径绕过去,避开守卫。但你们要快——子时之前,必须拿到手,赶去乾清宫。”
清辞接过钥匙,冰凉刺骨。
“最后一个问题。”她盯着冯保,“你为何帮我们?”
冯保沉默片刻,缓缓道:“因为怜。”
清辞心中了然。皇后得没错,怜确实是冯保的软肋。
“她在苏州很好。”清辞道,“世子已派人保护她。只要公公真心相助,她日后可脱贱籍,安稳度日。”
冯保眼中闪过感激,深深一揖:“多谢世子妃。”
清辞收起钥匙,转身要走。冯保忽然叫住她:“世子妃,心乾清宫的刘嬷嬷——她是齐王安插在陛下身边的,最是心狠手辣。”
“知道了。”
清辞快步走出值房。墨痕迎上来,见她神色凝重,急问:“如何?”
“出事了。”清辞简略了情况,“立刻去找世子,告诉他计划有变。你们去太医署取手札,我去乾清宫。”
“不可!太危险了!”
“这是唯一的机会。”清辞目光坚定,“墨痕,相信我。你们拿到手札后,立刻赶往乾清宫。记住,子时之前,一定要到。”
墨痕还要劝,清辞已转身朝乾清宫方向奔去。
夜色如墨,宫灯昏暗。
乾清宫的轮廓在黑暗中如蛰伏的巨兽。那里,一场生死博弈,正在上演。
而她,要去闯这龙潭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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