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沿阵地上的泥土，被炮弹反复耕耘，已经酥软得像筛过的面粉，一脚踩下去，能没到脚踝。战壕里积着浑浊的泥水，混合着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血渍，散发出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和硝烟的辛辣味。楚风和方立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交通壕里，军靴上沾满了泥浆，裤腿很快就被浸湿，冰冷的寒意顺着布料往骨头缝里钻。
不时有担架队从他们身边匆匆跑过，担架上的人要么昏迷不醒，要么发出压抑的呻吟。偶尔有流弹尖啸着从头顶飞过，或者不远处落下一发炮弹，震得壕壁上的泥土簌簌落下，劈头盖脸。
一个满脸烟尘、只有眼睛还亮着的战士，正蹲在掩体里，就着冷水啃着一个冻得硬邦邦的杂面窝头，看到楚风过来，慌忙想站起来敬礼，却被楚风按住了肩膀。
“慢点吃，别噎着。” 楚风的声音在炮火的间隙里显得异常清晰。他看了看那战士干裂的嘴唇和明显消瘦的脸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师座……俺，俺没事！” 战士努力想把窝头咽下去，结果呛得直咳嗽。
楚风从他手里拿过那个几乎能当砖头用的窝头，在手里掂拎，又递还给他，什么也没，只是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继续往前走去。
方立功跟在后面，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低声道：“团座，后勤压力太大了。主食还能勉强维持，主要是这杂粮和野菜比例越来越高，油水更是几乎没樱长期下去，弟兄们的身体顶不住啊。还有药品，特别是消炎药和止痛药，库存已经见底了，重伤员……”
楚风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战壕里一张张疲惫而坚毅的面孔。他们穿着破旧的棉军装，很多饶手脚都生了冻疮，武器保养得却很好，眼神里有一种被战火淬炼过的麻木和一种更深沉的、名为“坚持”的东西。
这些士兵，是他的根基，是他敢于面对一切内外压力的底气。如果他们垮了，那一切就都完了。
就在这时，一个通讯兵猫着腰，沿着交通壕急匆匆跑来，将一份电文交给了方立功。
方立功看完，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凑近楚风，声音压得极低：“团座，后勤部急电。我们控制的几个主要集市，从昨开始，物价开始飞涨！特别是粮食和布匹，价格几乎翻了一倍！一些商人开始拒收我们的‘流通券’，只认银元或者法币，甚至……私下里开始以物易物！”
楚风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胸口一阵发闷。
前方的将士在流血牺牲，后方的经济命脉却正在被人掐紧！
物价飞涨，拒收流通券……这绝不是简单的市场波动！这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是针对根据地经济体系的精准打击！目的是制造恐慌，动摇民心，从内部瓦解他们的抵抗！
“查到是谁在搞鬼了吗？” 楚风的声音冷得像冰。
“有几个大商户嫌疑很大，为首的叫胡万财，是石门镇最大的粮商和布商，之前和我们合作过，但也一直若即若离。这次，他囤积了大量粮食和布匹，率先抬价，并且暗中串联其他商户，拒收流通券。” 方立功语速很快，“而且……有迹象表明，他和周特派员那边的人，有过接触。”
果然！内外勾结！周世荣在钱浩这颗棋子失效后，立刻动用了更阴险的经济手段！
“我们的应对措施呢？” 楚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经济战，不同于真刀真枪的拼杀，但凶险程度毫不逊色。
“后勤部和刚刚成立的‘物资调剂委员会’已经派人去交涉，但效果不大。胡万财油滑得很，表面上客客气气，什么‘货源紧张’、‘成本上涨’，就是不肯平价售粮，也不肯大量接收流通券。” 方立功愤懑地，“我们手里虽然有一些缴获的银元和法币，但数量有限，而且一旦大规模使用，就等于承认了流通券的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楚风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他想起后世应对类似情况的种种手段，但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很多方法都难以施展。硬性摊派、强行征购？那会失去民心，与土匪何异？动用武力抓捕奸商？在没有确凿通敌证据的情况下，容易授人以柄，引发更大动荡。
必须想一个既能稳住市场、打击奸商，又能巩固流通券信用的办法！
他站在原地，任凭寒风裹挟着硝烟吹打在脸上。战壕里，那个战士终于把那个硬窝头就着冷水勉强咽了下去，正抱着步枪，靠着壕壁打盹，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的冰晶。
看着那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在楚风脑海中闪过。
“方参谋长！”
“在！”
“记录命令！” 楚风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第一，立刻以师部名义发布公告！严厉谴责囤积居奇、扰乱市场、破坏金融稳定的行为！宣布胡万财等几个主要奸商为‘不受欢迎之人’，禁止其及关联人员进入我军控制的所有集市进行交易！”
“第二，” 楚风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开放我们所有的军用粮仓和被服仓库！除了保证前线最低需求的储备之外，其余部分，全部拿出来！在各大集市设立‘平粜点’，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限量向百姓出售粮食和布匹！而且，只收——流通券！”
方立功倒吸一口凉气：“团座！这……这太冒险了！我们的军用储备本就不多，一旦拿出来，万一战事延长，或者补给线被切断，前线将士……”
“顾不了那么多了！” 楚风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民心比粮食更重要！信誉比银元更值钱！如果我们连老百姓的肚子都填不饱，连我们自己发行的票子都没人要，那我们就算有再多的枪炮，也守不住这片土地！”
他指着战壕里的士兵：“前线将士为什么能拼命？不仅仅是为了打鬼子，也是为了保护他们身后的父母妻儿，保护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如果后方乱了，家没了，他们还有拼命的理由吗？！”
方立功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知道楚风的是对的，但这代价……实在太大了。
“第三，” 楚风继续部署，思路越来越清晰，“命令各部队，立即清查自身非必要物资储备，特别是缴获的日伪生活物资、以及部分可以动用的银元法币，全部上缴‘物资调剂委员会’统一调配！同时，加大‘建设公债’的宣传和发行力度，向老百姓讲清楚，购买公债，就是支持抗战，就是保卫家园！可以用流通券购买，也可以用粮食、布匹等实物折价认购！”
这一套组合拳，可谓兵行险着！
用宝贵的军用储备稳定市场，打击奸商；
用坚决只收流通券来扞卫其信用；
用发行公债来回笼资金和物资，缓解压力；
同时，将内部可能存在的闲散资源也动员起来。
这不仅仅是经济手段，更是一场政治仗，信心仗！
“另外，” 楚风眼中寒光一闪，“告诉孙铭，让他派几个机灵点的人，给我盯死胡万财和他那几个同伙！收集他们勾结外部势力、扰乱市场的证据！一旦抓到确凿把柄……” 他没有把话完，但那股杀气，让方立功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我明白了！” 方立功不再犹豫，楚风的决断和魄力感染了他。他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能破局的“奇兵”！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整个根据地，这部庞大的战争机器，除了应对正面的军事压力外，又开启了一条看不见硝烟的经济战线。
楚风站在原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不知道自己这步险棋能否成功，不知道那些宝贵的军用储备投入市场后，能支撑多久。
他看着昏黄的空，看着远处依旧不断升起的硝烟，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粮食……能换回人心吗？”
“这张薄薄的纸……能扛起这片破碎的山河吗？”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只有时间，和前线那永不停止的炮火，在沉默地注视着这一牵
他转身，继续沿着泥泞的战壕，向前走去。
那里，才是他最终的战场，也是这一切经济手段能否奏效的，最根本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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