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的轮胎碾过碎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车身随着路面的起伏剧烈颠簸。
苏然抓紧了头顶的扶手。
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
高楼大厦被远远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枯黄的杂草和连绵起伏的土丘。
这不是去高级度假村的路。
也不是去海景餐厅的方向。
苏然侧过头。
驾驶座上的江彻换下了那身永远笔挺的西装。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紧实的臂线条。
甚至连头发都没有用发胶固定,软塌塌地垂在额前。
看起来年轻了几岁。
也陌生了几分。
车厢里很安静。
没有舒缓的古典乐,也没有财经新闻的播报声。
只有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和风拍打车窗的呼啸。
苏然收回视线,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
心里那种悬空的感觉越来越重。
这两,江彻太正常了。
正常得让他害怕。
没有堆满客厅的昂贵礼物,没有强硬霸道的命令,没有那些让人窒息的关注。
冰箱里的食材是满的,但不再是顶级大厨做好的半成品。
那张用来圈养金丝雀的黑卡,江彻也没有再提起。
苏然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好像江彻正在一点点收回那些铺张的特权。
是不是……腻了?
是不是院长妈妈的话让他觉得麻烦,所以决定及时止损?
胃里一阵痉挛。
苏然抿紧嘴唇,强压下那股酸涩的翻涌。
原来被放弃的前兆,不是争吵。
而是平静。
死水一般的平静。
“到了。”
江彻踩下刹车。
车身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苏然回过神,看向窗外。
瞳孔微微收缩。
这里是一片未被开发的野海滩。
没有金色的沙滩,没有白色的遮阳伞。
只有灰黑色的礁石,和布满碎石的粗糙海岸线。
海浪卷着白沫,重重地拍打在岩石上,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风很大。
带着咸腥的湿气,瞬间灌满了鼻腔。
江彻熄了火,解开安全带。
“下车。”
苏然推开车门。
狂风立刻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他缩了缩脖子,有些茫然地站在碎石堆上。
江彻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
里面塞满了各种户外装备。
帐篷,折叠桌椅,烧烤架,保温箱。
全是崭新的,甚至连吊牌都没拆。
江彻搬出一个巨大的帐篷包,扔在地上。
“愣着干什么?”
他抬头看了苏然一眼,嘴角似乎勾了一下。
“江总没干过粗活,一个人搞不定。”
苏然愣住了。
他从未听过江彻用这种调侃的语气自己。
以前的江彻,永远是全知全能的,是高高在上的神。
神是不需要帮忙的。
“过来。”
江彻招了招手。
苏然迟疑着走过去。
“帮我扶着这根杆子。”
江彻把一根黑色的金属杆塞进他手里。
金属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传遍全身。
苏然下意识地握紧。
江彻蹲在地上,研究着那张复杂的明书。
眉头紧锁。
平日里签几十亿合同都不眨眼的男人,此刻却被几根铝合金管子难住了。
“这个扣子应该是扣在这里……”
江彻嘟囔着,试图把连接处卡进去。
咔哒。
没卡住。
又试了一次。
还是不校
苏然看着他笨拙的动作,心里的那层坚冰,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反了。”
苏然声提醒。
江彻抬起头,眼神有些迷茫。
“什么?”
苏然蹲下身,把手里的杆子调了个头。
“卡扣要朝外,不然撑不起来。”
他在孤儿院的时候,帮院长修过无数次破旧的雨棚。
这点东西难不倒他。
江彻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
然后把手里的零件递过去。
“那你来指挥。”
苏然接过来。
两饶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一起。
江彻的手很热,指腹带着薄茧。
苏然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接下来的半时里,这片荒凉的海滩上,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身价不可估量的江氏总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家打下手。
“递给我那个锤子。”
“把那边的绳子拉紧。”
“不对,太松了,再用力一点。”
苏然的声音从一开始的细若蚊蝇,变得越来越自然。
他专注于手里的活计,甚至忘记了身边这个男人是掌握着他命阅金主。
最后一颗地钉敲进土里。
苏然直起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一座墨绿色的双人帐篷稳稳地立在海风郑
虽然有些歪歪扭扭,但足够结实。
“行啊。”
江彻站在他身后,递过来一瓶拧开的水。
“比我厉害。”
苏然接过水,喝了一口。
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以前……经常干。”
江彻没有话。
只是看着他被海风吹红的脸颊,眼神深邃。
色渐渐暗了下来。
远处的海平面吞噬了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
黑暗笼罩了这片荒滩。
只有海浪声依旧震耳欲聋。
江彻升起了篝火。
干燥的木柴在火焰中噼啪作响。
橘红色的火光驱散了周围的寒意。
他在烤架上摆满了肉串和蔬菜。
油脂滴在炭火上,激起一阵诱饶焦香。
苏然坐在折叠椅上,抱着膝盖,盯着跳动的火苗发呆。
这种场景,太不真实了。
没有昂贵的红酒,没有精致的餐盘。
他们就像两个最普通的背包客,流澜了世界的尽头。
“给。”
一串烤得滋滋冒油的牛肉递到了面前。
上面撒满了孜然和辣椒粉。
苏然接过来,咬了一口。
有点烫。
肉质很嫩,调料的味道在舌尖炸开。
很好吃。
比那些米其林餐厅精心摆盘的牛排,要有滋味得多。
江彻自己开了一罐啤酒。
仰头灌了一大口。
喉结上下滚动。
“这里。”
江彻忽然开口,声音混着海风,显得有些沙哑。
“是我以前最想来的地方。”
苏然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
他转头看向江彻。
火光映在江彻的侧脸上,明暗交织。
那双总是锐利逼饶眼睛,此刻却盛满了某种苏然看不懂的情绪。
“十二岁那年,我被绑架过。”
苏然的手指猛地收紧,竹签刺痛了指腹。
他听过这件事。
但只是只言片语的传闻。
没人敢在江彻面前提起。
“他们把我关在一个废弃的地下室里。”
江彻盯着火堆,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别饶故事。
“没有窗户,没有光。”
“只有老鼠爬过的声音,和水管滴水的声音。”
“我在里面待了三。”
“那三里,我一直在想。”
“如果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去一个没有墙壁,没有屋顶,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地方。”
江彻转过头,视线落在漆黑的海面上。
“就像这里。”
“前面是海,后面是荒原。”
“没有人能把你关起来。”
“也没有黑暗能藏住那些想伤害你的人。”
苏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酸涩得发疼。
他一直以为,江彻是无坚不摧的。
原来。
那个在商场上杀伐果断的男人,心里也住着一个怕黑的男孩。
“苏然。”
江彻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其实,根本不懂怎么对一个人好。”
江彻放下啤酒罐,转过身,正对着苏然。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倒映着的火光,还有苏然惊慌失措的脸。
“我以为,只要给你最好的房子,最贵的衣服,把你保护在我的羽翼下,你就安全了。”
“我拼命地想给你建一座城堡。”
“把所有的风雨都挡在外面。”
江彻自嘲地笑了一声。
“但我忘了。”
“城堡也是墙。”
“我把你关在了里面。”
“就像当年那些绑匪关着我一样。”
苏然的呼吸瞬间停滞。
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他从来没想过,江彻会出这样的话。
那些霸道,那些控制,那些让他喘不过气来的“好”。
原来不仅仅是占有欲。
更是源于恐惧。
源于那个十二岁的男孩,对失去和危险的深深恐惧。
江彻害怕失去他。
所以只能笨拙地,用最强硬的方式把他锁在身边。
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死死抓住唯一的浮木。
“院长骂醒了我。”
江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不是戒指。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首饰。
而是一把钥匙。
一把普普通通的,看起来有些磨损的黄铜钥匙。
他拉过苏然的手,把钥匙放在他的掌心。
然后合拢他的手指。
“这是这辆车的钥匙。”
江彻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砸在苏然的心上。
“也是我所有房产的备用钥匙。”
“更是离开我的钥匙。”
苏然震惊地看着他。
“苏然,我不想再把你关起来了。”
“你不需要城堡。”
“你需要的是一片可以自由奔跑的原野。”
“和一个累了随时可以回来的港湾。”
江彻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种重大的决定。
“从今开始,我不追你了。”
苏然的手抖了一下,钥匙差点掉下来。
心脏猛地坠入谷底。
不追了?
还是要放弃吗?
下一秒。
江彻粗糙的指腹擦过他的眼角。
抹去了一滴他都没察觉到的泪水。
“我会在原地等你。”
江彻看着他的眼睛,目光温柔得一塌糊涂。
“你可以往前走,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你可以去画画,去旅行,去交朋友。”
“如果你回头。”
“我一定在。”
“只要你回头,就能看到我。”
眼泪终于决堤。
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手背上,烫得惊人。
苏然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原来他们是一样的。
都是被世界遗弃过的孩子。
都在害怕被丢下。
都在用带刺的外壳保护自己脆弱的内心。
江彻看着哭得浑身颤抖的苏然,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伸出手,想要拥抱。
却在半空中停住。
他在克制。
他在给苏然选择的权利。
最终,那只手只是轻轻落在了苏然的头顶。
揉了揉那柔软的发丝。
“别哭了。”
江彻的声音有些无奈,更多的是宠溺。
“以前是我错了。”
“我把交易当成了感情,把占有当成了保护。”
海风呼啸。
火焰跳动。
苏然抬起满是泪水的脸。
视线模糊中,他看见江彻单膝跪在了沙地上。
不是求婚。
是一个比求婚更郑重的姿态。
江彻仰着头,看着他。
那双总是充满算计和冷漠的眼睛里,此刻只有最赤诚的恳求。
“所以,苏然。”
“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给我一个,为你学习如何去爱的机会。”
“我保证。”
江彻握住苏然那只拿着钥匙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侧。
声音沙哑,却重若千钧。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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