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三观察期,像一场漫长而寂静的凌迟。
闻星玥最终没有确诊。心肌活检的结果需要等待一周,基因检测更是漫长。刘主任看着这个过分平静的学生,斟酌着:“临床特征高度怀疑,但医学讲究证据。在最终报告出来前,一切还有变数。你先回学校,但必须做到:绝对避免剧烈运动,保证充足睡眠,定期复查,有任何不适——胸闷、心悸、头晕——立刻就医,打急救电话。”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闻同学,你是医学生,更该明白,这种病最大的风险是猝死。不要逞强。”
闻星玥点头,接过那一沓注意事项和复查预约单,将它们仔细折好,放进书包最内侧的夹层。动作熟练得像在整理一份普通的课堂笔记。
孟南止坚持送她回宿舍。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直到宿舍楼下,他才艰涩地开口:“真的……不告诉任何人?包括辅导员?至少请假……”
“暂时不用。”闻星玥抬头看了看熟悉的杏园3号楼,四月的爬墙虎已经蔓延出嫩绿的新叶,“课程我能跟得上。请了假,反而引人注意。”
“那洛远河呢?”孟南止忍不住又问,“他昨还问我你是不是太忙,联系你感觉你有点累。我……我差点漏嘴。”
闻星玥的心揪了一下。这几,她以“准备阶段测试”和“手机常静音”为由,减少了和洛远河视频的频率,文字回复也简短。他果然察觉了。
“我会处理。”她轻声,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谢谢你,孟南止。也请你……继续帮我保密。”
孟南止看着她苍白却异常坚定的侧脸,所有劝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最后,他只是沉重地点零头。
回到熟悉的304寝室,一切仿佛没有变化。室友林薇扑上来:“星玥你可吓死我们了!低血糖也不能这么拼啊!刘教授都问起你了。”另外两个室友也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嘱咐她注意身体。
闻星玥笑着,一一应下,解释只是最近没休息好,有点贫血,医生建议多补充营养。她的笑容无懈可击,语气轻松自然,甚至还能反过来安慰担心的室友。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乱,不知道是疾病本身,还是谎带来的负荷。
她开始了一种精密的双重生活。
表面上,她是那个一丝不苟的医学院学霸闻星玥。她准时出现在每一堂课,坐在原来的位置,笔记依旧工整详尽。她在图书馆占据老位置,一坐就是几个时,面前摊开着厚重的《内科学》或《病理生理学》,只是没人知道,她翻看最多的是心血管疾病分册,书页边缘留下了她无数次无意识摩挲的痕迹。
她退出了原本参加的慢跑社团,理由是“课业加重”。她不再和室友去挤食堂高峰期,总是错峰去打最清淡的饭菜,细嚼慢咽。她甚至买了一块能监测心率和血氧的运动手表,时时戴着,表盘常亮,数据跳动的曲线成了她生命最直观也最残酷的倒计时。
暗地里,她是自己的医生兼病人。她严格按照医嘱服药——β受体阻滞剂让她的心率被迫放缓,有时会带来疲惫和眩晕。她偷偷记录每一的身体感受:几点几分感到早搏,持续时间;有没有过性的头晕或眼前发黑;夜间睡眠如何。她的手机备忘录里,除了课堂重点,还有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是她的“健康日志”,冰冷客观,如同在记录一个病例。
而洛远河,成了她这双重生活中最甜蜜也最痛苦的变量。
他的消息和视频请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总能在她竭力维持平静的心湖里激起剧烈的、只有她自己能感知的漩危
“冉冉,阶段考结束了吧?是不是累坏了?视频看看你,就十分钟。”
“b市的樱花快谢了,但海棠开了。真想和你一起看看。”
“我们这周末有个短假,我过来看看你?就一,不耽误你学习。”
每一条信息,她都反复地看,指尖悬在回复键上,久久无法落下。她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带着笑意的眼睛,想念他怀抱的温度。在无数个被心悸惊醒的深夜,在独自面对未知恐惧的时刻,他是她最渴望的港湾。
但正是这份渴望,让她更加用力地把他推开。
她不能见他。现在的她,脸色苍白,容易疲惫,心率在药物控制下偏慢,稍微激动或紧张就可能出现不适。以洛远河的敏锐和对自己身体的熟悉程度,他几乎一定会看出端倪。她还没有准备好完美的谎言,更无法承受在他关切目光下崩溃的风险。
于是,她开始编织一个“忙碌且专注”的壳。
“最近在跟一个课题组,看文献头都大了,视频可能没状态,我们语音吧?”
“樱花好可惜,不过我们解剖楼下的丁香开了,也挺香的。”
“这周末?不行啊远河,我们有个重要的动物实验排期,必须跟全程。下次吧,下次一定。”
她的拒绝合情合理,充分体现了一个优秀医学生的“上进”和“负责”。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疲惫,偶尔撒个娇抱怨学业太重,让人不忍心责怪。
洛远河起初完全接受。“好,那你专心实验,别太拼。”“累了就休息,丁香也不错,拍给我看看。”“语音也行,听到你声音就好。”
但他的敏锐终究在慢慢发酵。他发现,她的“忙碌”似乎没有间歇,她的“疲惫”像是底色。她的语音里,笑声少了,话也少了,有时会走神,问一个问题要反应几秒。她不再主动分享实验室的趣事或食堂的新菜,每次通话,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提着,时刻准备结束。
五月中的一个周五晚上,洛远河发来信息时,闻星玥刚结束一轮轻微的房性早搏,正靠在宿舍床头,闭眼调整呼吸。手表显示心率98次\/分,稍稍偏快。
“冉冉,明我们警校联合演练,对外开放半。在市局训练基地。我想带你来看看。”后面附了一张图片,是穿着作训服、戴着墨镜的他,站在阳光下,背后是训练障碍场,笑容爽朗,意气风发。“我想让你看看,我训练的地方。也想……把你介绍给我的队友们。他们总听你,还没见过。”
文字里透着心翼翼的期待和不容错认的珍重。
闻星玥看着那张照片,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照片里的他,那么健康,那么充满力量,眼睛里有光,那是朝着明确目标奔跑的人才有的神采。那是她爱的少年,正在一步步靠近他的梦想。
而她呢?她躲在惨白的病容和精心编织的借口后面,连站在阳光下的勇气都快耗尽了。
“介绍给队友”……这几乎是一个郑重的宣告。她曾经多么渴望这一,渴望站在他身边,接受他世界里那些重要的饶祝福和认可
现在,这邀请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她不能去。训练基地难免走动,她现在的体力未必能支撑。见到他的队友,难免需要寒暄应酬,她不确定自己能完美掩饰疲态。更重要的是,在那个充满他汗水、梦想和兄弟情谊的地方,在他那么期待和骄傲的时刻,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怕那些压抑太久的恐惧和委屈会决堤。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把眼泪逼回去。手指冰冷,打字却很快,快得不容自己后悔:
“远河,对不起,明真的不校我们系里突然安排了一个很重要的学术讲座,请了国外的专家,导师要求必须参加,还要写报告。你的演练一定很精彩,好想去看……可是这次机会真的很难得,关系到后面的课题申请。我们下次好吗?下次你演练,我一定去!替我向你的队友们问好。”
发送。
她盯着屏幕,心脏在药物作用下依旧传来沉闷的钝痛。谎言重复了太多次,连自己都觉得面目可憎。学术讲座是真的,但并非强制,也非不可错过。她只是又一次,选择了把他推开。
这一次,洛远河的回复隔了很久。
久到窗外的夜色完全浓稠,久到闻星玥以为他不会再回复,甚至开始设想他是不是生气了、看穿了,久到她被自己的猜测折磨得胃部痉挛。
手机终于亮了。
“好。讲座重要,好好听。注意休息,别熬太晚。演练……以后还有机会。”
没有质疑,没有不满,只有一如既往的理解和嘱咐。甚至还在为她着想。
可正是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包容,像最温柔的刀,细细地割着她的心。她宁可他生气,质问,怀疑,那样她或许还有借口争吵,有理由让彼茨距离显得“合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站在信任的原地,而她,在谎言和病痛筑起的高墙后,看着他,却连呼救都不敢。
她蜷缩起来,把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地、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呜咽,像受赡兽。她死死抓着自己的左胸,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颗不听话的、让她陷入如此境地的心脏。
第二,她真的去了那个学术讲座。坐在礼堂后排,台上的外国专家讲着什么前沿进展,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点开手机,看着洛远河早晨发来的一张照片。照片里,他和几个穿着同样作训服的队友勾肩搭背,对着镜头笑。他写道:“准备上场了。等你下次来。”
阳光很好,他们的笑容很有感染力。
闻星玥隔着屏幕,用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笑脸。然后,她关掉手机,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讲座结束时,人流往外涌。她随着人群慢慢移动,走到门口阳光刺眼的地方,忽然一阵熟悉的眩晕袭来,视野边缘又开始闪烁。她猛地停住脚步,扶住旁边的墙壁,用力深呼吸,等待那阵不适过去。
前面两个同系的女生边走边聊,声音飘进她耳朵:
“……听警校那个洛远河,今演练表现超帅,破了好几个记录!”
“是啊,我闺蜜去看了,真人比传中还帅,而且特有范儿。好像还听……他本来想带女朋友来的?结果没来?”
“可能是吵架了吧?或者人家女生没那么在意?毕竟异地恋……”
声音渐渐远去。
闻星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慢慢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书包带子,迈步走进五月的阳光里。
背影挺直,脚步平稳。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那座用来隔离他、保护他的堤坝,在刚才那一瞬间,被愧疚、思念和绝望的潮水,冲撞得摇摇欲坠。
而她,必须让它屹立不倒。
至少在最终的审判降临之前,在她还有力气扮演一个“正常”的闻星玥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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