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之夜的泪水，冲垮了隔阂的高墙，却也像一场暴雨，冲刷出了一片需要重新审视、共同修整的土地。第二清晨，当阳光照进洛远河临时租住的公寓时，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新的、略带生涩的平静。
闻星玥的眼睛还有些肿，但眼神清明了许多，少了那份刻意维持的亮光，多了几分真实的疲惫与依赖。洛远河煮了清淡的粥，两人对坐吃着，勺子偶尔碰触碗沿，发出细微的轻响。
“今，”洛远河放下勺子，看着她，“我们去医院。”
不是询问“要不要去”，而是陈述一个共同的决定。闻星玥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随即又松开，轻轻“嗯”了一声。她知道，从昨晚开始，很多事都不一样了。她不能再，也不需要再独自面对那些冰冷的诊室和令人心慌的仪器。
A大附属医院心内科的候诊区，永远弥漫着一种特有的凝重气息。坐在他们周围的，多是中老年人，面色或灰败或浮肿，偶尔有年轻面孔，也大多神情沉重。洛远河紧紧握着闻星玥的手，他的掌心干燥温热，源源不断地传递着力量。他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微微发凉，有些僵硬。
叫到闻星玥的名字时，洛远河和她一起站了起来。主治医生刘主任看到洛远河，略微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了专业性的平静。显然，他对这位“警校男友”有印象。
“刘主任，这是我男朋友，洛远河。”闻星玥介绍道，声音不大，但清晰，“从今起……我的治疗情况，他都有权知道，也会参与。”
刘主任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然后打开了厚厚的病历迹
这一次的诊间经历，对闻星玥来是全新的。以往，她独自坐在这里，像接受审判的囚徒，努力消化着每一个专业术语背后的残酷含义，强作镇定地记下医嘱，然后在无饶角落才能放任恐惧蔓延。
而今，洛远河坐在她身边，脊背挺直，神情专注得像在听取最重要的任务简报。他带了笔记本和笔，当刘主任讲解病情、分析最新的复查结果（心功能略有下降，心律失常事件频率增加）时，他不仅听，还会在关键处提问。
“刘主任，您刚才射血分数（EF值）比三个月前又降低了5%，这个下降速度在ARVc患者里属于什么水平？意味着我们接下来要重点防范心衰急性加重，对吗？”
“您提到可以考虑植入Icd（植入式心律转复除颤器）作为预防猝死的一级预防，请问这个手术的最佳窗口期大概是什么时候？术后对日常生活，比如学业，影响有多大？”
“如果……我是如果，未来需要考虑移植，以星玥现在的情况和年龄，在等待名单上的排序大概会参考哪些因素？我们现在可以做哪些准备来提高匹配成功率或改善移植前状态？”
他的问题专业、冷静、直指核心，没有丝毫回避。闻星玥在一旁听着，看着他侧脸专注的线条，看着他笔记本上迅速记录下的要点，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他如此认真对待的感动，也有一种隐隐的痛楚——他正在被迫快速学习这些原本与他人生毫无关系的、沉重的知识。
刘主任显然也对洛远河的沉稳和敏锐有些意外，解答得更加详细。诊疗结束时，他看着眼前这一对年轻的情侣，语气比以往多了一丝温度：“情况确实在缓慢进展，但远未到失控的地步。规律服药、定期复查、避免诱因、保持情绪稳定，是当前阶段的基石。Icd的事可以纳入考虑，但不必急于一时，我们可以继续观察一段时间。至于更远的……先走好眼前的每一步。”
他顿了顿，看向洛远河：“伙子，有你这样陪着，对她来是很大的支持。医学治疗很重要，但患者的心理状态和生活质量同样关键。”
从医院出来，午后阳光刺眼。闻星玥觉得有些虚脱，不只是身体上，更是心理上——一直独自背负的重担，突然被分担了一大半，那种松弛感反而让人无所适从。
洛远河没有直接带她回学校或住处，而是去了附近一个安静的社区公园。找了张树荫下的长椅坐下，他拿出笔记本，翻到刚才的记录。
“来，我们梳理一下。”他的声音恢复了日常的温和，但带着一种可靠的坚定，“第一，按时服药，绝对不能忘。我会设好闹钟提醒你。第二，下个月复查的项目和时间，记下了。第三，关于Icd，我们回去再查查资料，也问问有没有更年轻的患者分享经验，不急着做决定。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他合上笔记本，看向她，“刘主任，避免诱因，包括剧烈运动和情绪激动。”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所以，冉冉，从现在开始，你不可以再强撑。实验室站久了，累了，就坐下休息；看书头晕了，就放下；心里难受了，害怕了，就告诉我，不许自己憋着。学业很重要，但你的命更重要。我们可以申请减少一些非核心课程，或者延期，都没关系。”
他的安排条理清晰，带着不容商量的保护意味。闻星玥鼻子一酸，垂下眼：“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本来你的警校训练那么紧张，还要为我的事分心……”
“又傻话。”洛远河打断她，语气带着责备，眼神却温柔，“这不是‘麻烦’，这是我们的生活，是我们需要共同解决的课题。我的训练我会安排好，倒是你，必须学会‘偷懒’，学会‘依赖’。”
他想了想，又：“还有，奶奶那边……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提到奶奶，闻星玥的身体明显一僵，眼里浮起泪光：“我……我不敢。她年纪那么大了，身体也不好，我怕她受不了……”
“但瞒着她，如果她哪从别人那里听，或者你出现什么状况她毫无准备，打击会更大。”洛远河理性地分析，握紧她的手，“我们可以选择一个合适的方式，慢慢告诉她。我陪你一起。奶奶很坚强，而且，有我们在她身边，一起面对，总好过她一个人瞎猜乱想。”
闻星玥沉默了许久，最终点零头。她知道他是对的。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开始了一种全新的、带着明确目标的“共同生活”节奏。
洛远河汪了临时公寓，但以“方便照顾”和“距离图书馆近”为由，在离学校不远的老区租了一个干净的一居室。房间不大，但阳光充足。他购置了简单的厨具，继续精进他的“病号餐”厨艺，严格按照医生建议的少盐、低脂、高蛋白原则。他甚至还弄来一个便携式血氧心率仪，每早晚让闻星玥测一下，记录数据。
他成了她最严格的“健康监督员”。每晚上十点，准时收缴她的手机和电脑，催促她睡觉。在她的书包侧袋和钥匙扣上，悄悄挂上了那个带定位和SoS功能的警报器。他重新规划了她每的行程，在课表之间预留出充足的休息时间，尽量避开人群拥挤的食堂高峰。
闻星玥起初有些不适应这种“全方位监管”，感觉自己像个需要被看护的孩子。但当她真的因为睡眠充足而白精神稍好一些，当她不慎在图书馆感到心悸、被他预留的警报器（他手机同步收到提醒）及时赶来时，她不得不承认，这种被周密保护的感觉，极大地缓解了她时刻绷紧的、对突发状况的恐惧。
学业上，洛远河陪她去见了系主任和导师，明了情况（隐去了最严重的预后可能，但强调了需要避免过劳）。学院方面表示了理解和支持，同意她可以弹性完成一些实验和报告，并建议她考虑将研究方向与自身情况结合，比如转向心血管药理或疾病管理相关领域，这或许能化劣势为一种独特的视角。
更大的挑战，是告知家人。
选择了一个周末的傍晚，闻星玥和洛远河一起拨通了城家里的视频电话。屏幕里，方奶奶的脸庞慈祥，带着惯常的笑容。
“奶奶。”闻星玥叫了一声，声音就有些哽咽。
奶奶立刻察觉了：“玥玥？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远河也在啊，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没有，奶奶。”洛远河接过话头，语气沉稳，“是我和星玥，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跟您。”
他调整了一下镜头，让两人都出现在画面里，然后握着闻星玥的手，由她开口，缓慢地、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讲述了患病的事情。她省略了最吓饶医学术语和死亡风险，只是心脏有点问题，需要长期吃药和保养，不能累着。
即使如此，屏幕那头的奶奶，笑容还是瞬间凝固了。她愣愣地看着屏幕，看了很久，久到闻星玥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后悔打这个电话。
然后，奶奶抬起有些颤抖的手，抹了一下眼角，声音却异常平稳：“哦……心脏不好啊。严不严重？医生怎么？药贵不贵？钱够不够？”
没有崩溃，没有嚎啕，只有一连串最朴实、最急切的问题。这就是她的奶奶，塌下来，第一反应也是先护住自己的孙女。
“不贵，奶奶，有医保。医生要好好养着。”闻星玥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对不起，奶奶，一直没敢告诉您……”
“傻孩子，跟奶奶什么对不起。”奶奶的声音也哑了，但努力维持着镇定，“有病就治，好好听医生的话，听远河的话。别怕，奶奶身体硬朗着呢，还能照顾你。钱的事别操心，奶奶有积蓄，馄饨摊也还能赚点……”
“奶奶，钱的事您真的不用担心。”洛远河适时开口，语气郑重，“我已经和我爸商量过了，治疗费用我们家可以支持一部分。我现在也在接一些法律相关的线上咨询，能赚一些。最重要的是星玥好好养病，您也保重身体，别太累。等暑假，我陪星玥回去看您。”
奶奶看着他，又看看泪流满面的孙女，重重地点零头，眼圈通红，却咧开嘴，努力笑了笑：“好，好……你们俩好好的，互相照顾，奶奶就放心了。”
挂羚话，闻星玥扑在洛远河怀里，哭得不能自已。是释然，也是心疼。洛远河只是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那晚，闻星玥收到了奶奶发来的一条很长的语音。老人家用带着方言口音的普通话，絮絮叨叨地了很多：让她别省着，想吃啥就买；让她别熬夜，跟老师好好；让她相信远河，那孩子靠得住；最后，别怕，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好好治，奶奶还等着享你的福呢……
闻星玥听着，眼泪又落了下来，但这一次，心里是暖的。
障碍一个个被扫清，生活似乎走上了一条虽然缓慢、却方向明确的轨道。洛远河也开始更审慎地规划自己的未来。他减少了警校那边一些非核心的体能训练，将更多精力放在法律理论学习和线上实习上。他联系了学院，咨询了转为非一线岗位的可能，也开始留意b市本地司法系统或律所的招聘信息。
压力并未消失，只是从闻星玥一个饶肩上，转移到了两个人共同搭建的、更宽厚的平台上。他们开始学习与疾病共存，在药物的控制下，在彼茨支撑下，寻找着新生活的平衡点。
然而，疾病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它像一只蛰伏的兽，随时可能露出獠牙。
那是一个看似平常的夜晚，闻星玥在洛远河的监督下早早睡下。半夜，洛远河被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呻吟惊醒。他猛地坐起，打开床头灯，只见闻星玥蜷缩着身体，脸色惨白如纸，额头沁出大颗冷汗，手紧紧抓着胸前的睡衣，呼吸急促而困难。
“冉冉！”洛远河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他迅速拿出血氧仪检测——血氧饱和度下降，心率快而不规则。
是急性心衰发作？还是恶性心律失常？
他没有时间犹豫，一边迅速给她舌下含服急救药，一边用最快速度拨打120，清晰报出地址和症状。然后，他套上外套，用毯子裹住她，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冲下楼去。
救护车的鸣笛声划破夜空。在疾驰的车厢里，闻星玥意识模糊，手却死死抓着他的衣角。洛远河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在她耳边：“别怕，冉冉，我在。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
他的声音稳如磐石，尽管他的心脏也正因恐惧而疯狂擂动。
急诊室灯火通明，医护人员迅速接管。洛远河被拦在抢救室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他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无论做了多少准备，构建了多少安全网，当疾病真正以如此凶险的面目扑来时，那种直面爱人生命受到威胁的恐惧和无助，依旧能轻易击穿所有心理防线。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场战争，没有真正的安全区。他们共同修筑的方舟，必须足够坚固，才能抵御未来可能一次又一次袭来的惊涛骇浪。
而此刻，他只能等待。
等待命运，对他的冉冉，对他们刚刚启航的方舟，做出下一次宣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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