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年秋开始，唐家洼人目睹了一个鹅司令的诞生。
每早晨，断臂子丁鹏走出家门，甩着两只空空的袖子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群摇头晃脑的大白鹅。
他们的步伐何其相似，都是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他们的身材也很相似，都是将一对翅膀紧紧地贴着身子，摆动着双脚；当然，丁鹏是将两只空袖管垂在身体两侧，两条细细的长腿一步步踏向前方。
走过街巷，走出村头，一直走到村后的北清河边，在婉转而开阔的河岸草地上，随着丁鹏的一声吆喝，鹅群成扇形散开，开始在草丛里觅食。
这群白鹅的成长是随着颜色变化而逐渐形成的。
一开始的鹅毛是乳黄色的，每个鹅就像一个个黄茸茸的毛球。
它们往前走的样子，不像是往前走，而是在向前轻轻滚动。
一个月后，这群鹅褪掉了黄色乳毛，换成了银白色羽毛，完成了丑鹅向大白鹅的转变。
它们和丁鹏的关系也是从生疏到熟悉，到完全融为一体。
最开始，丁鹏是在后面甩着一双空袖子赶着鹅群往前走，有时候，不得不大吆喝地追着某一只调皮鬼满街跑，费尽力气把它赶回鹅群。
再后来，鹅群已经完全习惯了丁鹏的指挥；每次走出家门，它们排成一个的扇形队伍，乖乖地跟在丁鹏身后。
村里人对丁鹏的称呼也从稻草人转变成了鹅司令。
鹅群进入北清河谷，就像走进了一幅画。
草叶青，鹅羽白；从远处看，就像上撒开了一朵朵白云。
身穿青色长袖衣服的丁鹏混杂其间，就像白云阵中，混着一朵青云，显得格外醒目。
近中午，这群白云跟随着这朵青云，慢悠悠地顺着河岸的斜坡，升上河边一节节拔高的台地，顺着一条径，一直飘进村里去。
半下午时，这群白云又在那朵青云引领下出现在河边，漂浮在一片绿汪汪的草丛之郑
直到日落西山，余晖满，村头的炊烟，又会把这片云朵召唤进街巷，慢慢融入乡村夜晚的苍茫。
不能上学的丁鹏就这样一迎送着自己的鹅司令生涯。
剔除了声音，单论画面，这无疑是和谐的。
但是，一旦靠近，这群云朵其实一直都处在一种莫名的氛围郑
乱而有序，躁中有静。
当然，这种氛围的制造者，就是那朵黑云。
那蓝子领着丁鹏去了他家，一进门，直奔茅房。
丁鹏皱着眉头问：“我让你找课本，你领我进你家茅房干什么？”
蓝子不话，抢先一步迈进茅房，转眼功夫，从里面捧出一个破纸箱子。
他嘿嘿傻笑着把纸箱子捧到丁鹏面前。
丁鹏本能地屏住呼吸，探头看了看纸箱子里面。
只见纸箱子里躺着一堆散碎的纸片。
都是白纸黑字的书页。
他恍然明白过来。
“课本让你擦了腚了？”
蓝子憨憨地点点头，很羞惭地笑了笑。
然后，继续很热情地把纸箱子往丁鹏眼前递，那神情，无异于递过来一个水蜜桃。
“没全屎（撕），还有，还樱”
“有个屁！”
丁鹏生气地一跺脚，扭头回了家。
他的第一个计划落空了。
晚上他问同屋睡的丁大鹏：“哥，你的一年级课本呢？”
丁大鹏很诚实地回答：“咱娘给收起来了，你要那干嘛？”
“不干嘛，随便问问。”
丁鹏那晚睡得很早，吃了饭就进屋躺下了。
但他睡不着，一闭眼，眼前全是学校里学生读书的场景。
终于入梦，还是同样的场景，但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也坐进了教室里。
而且他长出了双手，高高兴胸走上讲台，用粉笔在黑板上默写课文。
正在这时，门口一道人影闪进来，是班主任张淑琴。
她厉声问：“丁鹏，谁让你进来的，给我出去！”
丁鹏赶紧往台下跑，但他没有跑回座位，而是冲着窗口奔去，两手往两侧伸展，竟然成了两只翅膀。
他咯咯欢笑着飞出了教室，一直飞到了校园上空，看着身下的学生和老师们在羡慕地仰望着他。
他就这样咯咯地笑醒了。
灯光下，大鹏正奇怪地盯着他：“鹏，你咋了，做了什么好梦？”
丁鹏马上止住笑声，首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当看到自己那一截唯一的断臂时，神色立刻黯然。
“没咋，拉灯睡觉！”
早晨，吃饱了饭他就出了门，出了门直奔村办学校；但他没进校门，而是直接走到教室后面，贴着墙壁，从敞开的后窗偷看学生们上课。
琅琅读书声从教室里传出来，在他耳边回荡。
看着老师在黑板上书写课文，他也在心里默写。
他恨恨地想：“这有啥了不起，你们会，我也能会，而且比你们写得还好。”
至于怎么写，写在哪里，他却一点也没来得及考虑。
那的午饭他是在母亲李代芬的轻轻召唤下回去的；她一直寻到了学校屋后，瞅了一会儿二子探头探脑的背影，才声呼唤他的名字。
李代芬已经知道了儿子的心思；鹏在梦里的话，被大鹏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她。
把大鹏送去学校，她偷偷抹了会儿眼泪，起身直奔柳林大集。
丁鹏跟在母亲身后一进家门，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迎面而来。
院子里奔走着一群黄毛鹅。
丁鹏眼前一亮：“娘，这是谁家的鹅？”
娘笑着：“咱家的，以后你就负责喂它们。”
丁鹏嗷的一声欢叫着奔向那些鹅，把它们赶得满院子跑。
他从就喜欢狗猫，鹅鸡，总幻想赶着一大群白鹅在北清河边吃草，下河捉虾；只是因为家里穷粮食不够吃，父母从来舍不得养大群的家禽。
这次母亲是下了血本了，一次买进了十二只鹅。
头脑灵活的丁鹏在短暂的喜悦后，马上明白了娘的用意。
他马上和娘讨价还价：“娘，让我放鹅行，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啥事？”
“把哥哥用过的课本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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