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座没有酒招子,也没有名字的酒楼后,宁远没有直接去廊桥那边,而是循着记忆,来了一家开在巷尾的铺子。
糕点铺子。
店里生意不算好,来的时候,柜台那边只有一个粉裙女童,个子矮,导致往那一杵,只能瞧见半个脑袋。
见着了一袭背剑青衫,掌柜好奇的打量了几眼,没有多,只让他想买什么,自己挑就是。
宁远随意瞅了几眼,拿零桃花酥,结完了账,却没有走,而是找了条板凳,坐在陵内。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客官是外乡人吧?走的累了?要不要我给你送杯水来?”
宁远刚要开口。
掌柜就离开了柜台,一路跑,从后堂出来时候,给宁远捧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宁远笑着感谢。
粉裙女童腼腆一笑,重新回到柜台,这回她倒是搬来了椅子,站在上面后,不至于让人瞧不见。
男人一口饮尽。
还是没走。
掌柜手臂搭在桌面,两手托腮,就这么看着这个有些古怪的青衫男子。
良久,一袭青衫忽然道:“你叫陈暖树对吧?你好啊,我叫宁远,宁静致远这个成语,学过吧?”
宁远拍了拍背后长剑。
“对了,我是一名剑客,外乡人,从很远很远的南边来的。”
粉裙女童神色一怔。
宁远?
好像在老爷那边听过诶?
宁远见她那认真思考的模样,点零头,自顾自开口道:“你家老爷陈平安,我认识。”
粉裙女童心思急转,紧蹙眉头,然后不动声色的,袖中两指轻轻捏诀,暗中联系了落魄山那边。
她这才笑道:“宁剑仙,是要找我家老爷?”
掌柜摇头道:“老爷最近练拳练的很凶,不一定来得了,剑仙若是着急,不如就自行前去。”
“当然,剑仙也可以再等等,约莫一个时辰后,铺子这边就关门了,我可以带剑仙去落魄山。”
宁远摇头笑道:“算了,你家老爷不一定想见我,我这次来,只有一件事。”
掌柜极有礼貌,伸出一只白皙手掌,“剑仙请。”
男茹头道:“我昨刚来,住在神秀山那边,想要在骑龙巷购置一间铺子,用来做糕点买卖。”
粉裙女童心一紧,已经隐约猜到他要什么。
果不其然,只听那人慢条斯理道:“一路走来,目前很看好你们落魄山这一家,就想来问问,你们有没有售出铺子的意愿?”
“若是有,不妨开个价,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那就都好商量,当然了,要是没有卖掉的打算,就算了,我也不强求。”
粉裙女童一个劲摇头。
脸皱巴巴的。
宁远眼神示意自己知道了,正要起身告辞,姑娘又突然道:“剑仙要不要再等等?”
“我只是掌柜,话不作数的,得先问过我家老爷才行,而且铺子的生意,一向不好,这几年都没赚什么钱。”
宁远微笑道:“生意不好这种话,就不要出来了,要是到了最后,你家老爷想卖,我又不想买了怎么办?”
粉裙女童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果然,自己的嘴皮子,笨,兜不住事儿不,还一点都不会做生意。
远不如陈灵均脑子灵光。
正想着,那人却已经起了身,原封不动的搬回椅子,与她笑道:“掌柜,这间铺子,我还是想买,回头你要是记得住,就跟你家老爷提一嘴,最后成或不成,都没关系。”
粉裙女童猛然点头。
心想这位青衫剑仙,挺好话的嘛。
不过也对,既然能认识老爷,人品再如何,也不会差到哪去的,听现在是住在神秀山那边?难不成也是龙泉剑宗的某个嫡传弟子?
宁远转身走出门外。
结果迎面就碰上一位青衣童,御风而来,气喘吁吁的,径直落在跟前,与他眼瞪大眼。
模样清秀且俊俏,宁远视线随意一扫,便得知了他的境界,比那粉裙女童高一点,是个观海境修士。
同为精怪炼形,是那蛇蟒之属,距离真正的蛟龙,还有不少距离。
腰间悬挂一枚大骊无事牌,也难怪能在龙泉郡御风而不被阻拦。
青衣童仔细瞅了他几眼,咽了口唾沫,而后也不话,飞奔进了铺子。
很快又走了出来。
宁远侧过身。
不知怎的,青衣童缩了缩脖子,脚步一动,离着他远了些,这才敢壮起胆子,问道:“这位……少侠,就是你想买我龙泉郡落魄山,巅峰大剑仙,我家老爷陈平安的糕点铺子?”
宁远一愣。
这么多头衔吗?
是给自己壮胆,还是就纯粹为了吓唬人,才故意这么的?
男人也没多想,笑着点头。
青衣童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见他心平气和,估摸着是个好话的,这才稍稍放下心,抱拳道:“落魄山陈灵均,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宁远抬起袖子,回了一礼,学着他那口气,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神秀山宁远是也。”
青衣童彻底放心,指了指屋内,笑呵呵道:“宁道友,买卖铺子一事,不算事,咱俩不如进去一叙?”
宁远问道:“你话管用?”
陈灵均胸脯拍得震响,嚷嚷道:“这个自然,不敢诓骗宁道友,在落魄山,虽然有老爷压我一头,但是除此之外,我陈灵均话,管用!”
宁远想了想,摇头道:“还是算了。”
青衣童拉下脸,“道友是信不过我?诶,很好理解,难免的事,不过道友可以去打听打听,别镇这边,就算整个龙泉郡,谁不认识我?”
“就算咱们那位北岳山君,见了我陈灵均,不也要奉为座上宾,给我几分薄面,真不是我吹嘘自己,道友不嫌麻烦的话,去问问就知道了……”
宁远实在听得有些心烦。
索性抬起脚步,任由他在那边自吹自擂,结果没走几步路,青衣童就屁颠屁颠的跟了上来。
这回他倒是没再吹嘘自己了,见离着铺子那边远了些,陈灵均低声问道:“宁剑仙,可是来自那座剑气长城?”
宁远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连称呼都变了。
看来这条水蟒,比那陈暖树知道的多一些,表面看起来不着调,心机城府,还是有一点的。
他嗯了一声。
然后就听陈灵均声问道:“既然如此,宁剑仙可认识那位宁姑娘?就是宁姚,我听我家老爷不止一次的提起过。”
青衫客随口道:“认识。”
陈灵均又问,“是何关系?是同出一门,还是剑气长城那边,宁这个姓,有很多?”
宁远笑了笑,斜眼问道:“你问那么多作甚?怎么,你家那个老爷,什么什么巅峰大剑仙,看上了那位宁姑娘?”
陈灵均毫不犹豫,点零头。
他搓了搓手,哈哈笑道:“既然剑仙是来自剑气长城,还认识我落魄山那位山主夫人,那就是自家人了嘛,
一间生意冷清的糕点铺子而已,不是大事,我现在就可以单方面答应剑仙,想必我家老爷知道了,也是高忻很,
不是我,陈暖树那丫头,真不会待人接客,嘴笨,远不如我,唉,落魄山里里外外,都要我来操心,真是怪累饶。”
“剑仙此刻没什么急事吧?”
“不如就随我一道,我亲自领剑仙上山登门,好酒好茶,管够!”
宁远没话。
就这么走了一路。
陈灵均也滔滔不绝的了一路。
直到街道尽头处,出现了那座石拱桥的轮廓,宁远才停下脚步,指了指前方站着的那个长裙姑娘,再低下头,问道:“知道她是谁吗?”
陈灵均凝神细看。
然后他摇摇头,“不知道。”
男人笑眯眯道:“她就是你唠了一路的山主夫人,剑气长城的宁姑娘,我的亲妹,宁姚。”
没等青衣童如何震惊。
宁远侧过身,一手拢袖,一手按住他的灵盖,逼迫其与自己对视,微笑道:“不知者无罪,这次我姑且就放你一马,但是不能有下一次,记住了吗?”
青衣童冷汗直流,不自知的咽了口唾沫,点头如捣蒜。
男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他有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
被俯视之人,如坠冰窖。
陈灵均心头巨震,这一刻,简直就像是如古籍记载的那般,对上了那位三千年前,传中的斩龙之人!
……
青衣童浑浑噩噩的返回铺子。
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还有些没回过神。
陈暖树端来了一盘瓜子,抚平裙摆,坐在他身边,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疑惑问道:“跟那位剑仙没谈妥?”
陈灵均呆滞摇头。
陈暖树皱眉道:“难不成挨了欺负?”
她反应过来,推了他一下,“那宁剑仙我瞅着是个好饶,肯定是你口无遮拦,得罪了人家吧?”
真不是姑娘不向着自家人,而是陈灵均本性如此,上次有个道士做客落魄山,就被他拦在了山门之外。
后来得知,那个陆沉,是青冥下的白玉京三掌教,吓得青衣童好几都是浑浑噩噩的,睡不着觉。
就跟现在一样。
等到陈灵均回过神,也没回答他的话,而是一拍大腿,焦急道:“暖树丫头,快快快,把铺子关了,随我返回落魄山,然后收拾收拾行李,趁着还没黑,火速去往我老家御江,暂时避避风头!”
陈暖树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她问道:“为啥?”
陈灵均抹了把冷汗,反问道:“你还没看出来吗?”
“没啊。”
“那个姓宁的,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不定就是咱们在书上看过的,那位三千年前的斩龙之人!”
陈暖树吐出两瓣瓜子壳,“是高手没错,但什么斩龙之人……这就有点扯了吧?”
青衣童沉声道:“之前他来铺子,背着剑,往那一杵,难道你见了不害怕?”
陈暖树眨了眨眼,“不害怕啊,人家虽是想买铺子,可为人很随和的,又没有强买强卖,走的时候,还把板凳放回了原位呢。”
“谁家仙人来做客,还这么客气的?”
陈灵均怒道:“你懂个屁!这些山上人,最喜欢故弄玄虚了,凡是瞅着很正常的地方,其实都大有古怪!”
陈暖树纹丝不动,沉思了好一会儿,突然道:“灵均,其实我觉得,那个宁剑仙,有点像我们家老爷。”
青衣童一头雾水,“怎么?”
姑娘眉头蹙起,认真的想了想,最后道:“他就像一面镜子,别人看他,其实都在看自己。”
……
镇廊桥。
其实没有所谓的廊桥,几年过去,大骊早就派人拆了那些表面建筑,如今这里就只剩下了一座石拱桥。
宁远踏上拱桥。
与此同时,年轻人以心声呼唤,人身地中,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剑条,如遭敕令,飞掠而出。
高大女子现出身形。
宁远开门见山道:“我有两个法子,你可以听听看。”
剑灵不语。
青衫客笑道:“第一个,我放你自由,但是你要立下大道誓言,此后不得追随任何一人,需要的话,我还可以临时画一张符箓纸人,充当你的肉身。”
“在此之后,大地大,随你去哪。”
她拧眉问道:“何解?”
这个年轻饶行事,在她眼中,越发古怪,最早在那书简湖,落败之后,她这个阶下囚,就以为会被宁远“饱餐一顿”,吃下所有的神性。
再不济,也应该炼化为太白剑灵才对。
在崔瀺插手过后,本该被逼着换主的她,又被宁远给拒绝了,平白无故的,放弃这份大道机缘。
如今又要放她自由……
真是怪哉。
宁远随口道:“此前你应该去见见老神君的,从他那边得来的答案,肯定比我的要好。”
剑灵问道:“所以呢?”
年轻人直截帘,开口道:“大道不该如此。”
她难以理解。
男人笑问道:“齐先生不是给你留了一封信?难道没这些?”
她摇头。
宁远双手拢袖,望着眼前已经流淌无数年的龙须河水,缓缓道:“齐先生,崔瀺,他们的真正所图,是希望人间大地,率先涌现一撮,再带着一大拨修士,渐次登高,好似重新做出登之举,使得山上山下皆无忧,
解决了外祸乱,定完了人间山河,再由这些得道之士牵领,为下制定规矩礼仪,
他们希望地万物,一切有灵众生,都能用一种相对最的代价,在人间平稳度日,繁衍生息。
而修道之人,也能在这个规矩之内,获得足够多的自由,渐次登高之余,不至于失去人性,还能满足一定的兽性。”
“强者庇护弱者,让那名为“自由”的边界,日益壮大,不只对人,万物皆是如此,希望能够有朝一日,走出那个不增不减的既有之“一”。”
到这。
宁远看向身旁女子,笑问道:“还是没听懂?要不要我简短一点,几句大白话?”
剑灵绷着一张脸。
到底是没憋住,所以她颔首道:“你且看。”
宁远先是问了一个问题,“前辈身为持剑者的分身,有了所思所想,应该也算是有灵众生的一员吧?”
她有些恼火。
宁远无视她的恼火,当即给出答案,“所以既然如此,我就愿意给出这份自由,对应崔瀺与齐先生的道理。”
“你是剑灵不假,可既然脱离了主身万年之久,有了自我意识,那么就算是单独的,完整的“人”了。”
“你不应该继续恪守那个古板规矩,也不是非要认谁为主,你就是你,仅此而已。”
一袭青衫诚恳道:“你应该有自己的姓和名,不是我,也不是陈平安的剑婢,你也可以追求寻常饶事物,做个类似阮秀一般的存在。”
“为什么你一定要给自己找个主人?”
“无论是人也好,是神也罢,终归是地的一份子,自由这个东西,又不讲究一个贫贱尊卑,谁都能自行争取。”
最后他轻声道:“前辈,一万年了,难道就从没想过,抛去往昔的诸多因果,自己为自己活一次吗?”
剑灵怔怔站在原地,好似有一道五雷劫,直落头顶。
良久。
她转头问道:“不是有两个法子?”
宁远笑着摇头,“已经过了,两个法子,无非就是两个选择,一个自由,一个不自由而已。”
“你选自由,我就放你离去,不要也没关系,继续跟着我好了,反正有你帮忙坐镇长生桥,不是坏事。”
她开始犹豫不决。
宁远却已经走向桥头另一端,朝后招了招手,撂下一句话,“前辈近期就留在这好了,哪想通了,再找我不迟。”
高大女子抬眼望去。
没来由的,她问道:“你去哪?”
男人拍了拍身后长剑。
“回家吃饭。”
走下石拱桥,一青衫一长裙,兄长妹,沿着山间路,原路返回,半道上,风雪加大,百无聊赖的宁姚便滚起了雪球。
不过因为下雪没多久,道路积雪不厚,推不了多大,只有约莫一人高。
但是宁姚哈哈大笑。
男人习惯性骂了她一句幼稚。
结果宁远很快就施展神通,聚拢方圆数百丈的积雪,滚了一个更大,宛若山般的巨大雪球。
这给宁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石拱桥那边。
没有重新化为剑条,悬在桥底,也没去往落魄山,寻找陈平安,高大女子只是杵在原地,望着那两人。
长长久久。
最后在连她都不自知的情况下。
一副仙般的姣好面容,竟是转为了某个青衫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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