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那声震屋瓦的“痛快”还在梁上嗡嗡回响，宇文殇却已从最初的兴奋中冷静下来。
他摸了摸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眼神锐利如针，刺破了王五描绘的热血画面。
“五哥，砍人痛快，收银子也痛快。但这镖局，绝非带着几十号兄弟拎着刀就能跑起来的营生！”
宇文殇的声音压低了，“老韩，五哥，你们想过没有？开镖局，首重什么？”
“还能是啥？拳头！刀子！”王五不假思索，蒲扇般的大手在空中虚劈了一下，“没硬茬子镇着，谁鸟你？”
“是‘信’！”宇文殇斩钉截铁，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那几张被揉皱的登记单随之弹跳。
“是万无一失的口碑！是让人把身家性命、价值连城的货物托付给你的那份信任！拳头是根基，没错，但光有拳头，那是土匪，不是镖局！”
他拿起一张单子，指着上面模糊的墨迹：“看看这些，南诏的救命药材，蜀锦苏绣，西域的琉璃宝石，甚至还有送往京城的贡品试样的委托！哪一单砸了，砸的不只是长风镖局的招牌，是整个凉州商路的命脉，更是我们长风总号的根基！到时候，别收银子，你我项上人头能不能保住都是两！”
宇文殇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王五发热的脑门上，让他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没再反驳。
韩牧野一直沉默地听着，目光深邃。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棂，后院马厩里那十几匹河西骏马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安静地打着响鼻。这些马，是血的教训，也是新的起点。
“宇文得对。”韩牧野转过身，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镖局，是刀口舔血的买卖，更是以信立命的行当。拳头是基石，但光有基石，建不起摩楼。我们需要的是：能打、敢打、更懂怎么打的人！是令行禁止、进退有据、能在绝境中杀出血路、也能在顺境中恪守规矩的——兵！”
“兵？”王五眼睛一亮，似乎抓住了什么，看着一旁的韩牧野疑惑道。
“正是军中退下的兄弟！”韩牧野截断王五的话，目光灼灼地扫过两人，那眼神里蕴含着深沉的痛楚与炽热的决心。
“凉州乃四战之地，这些年，多少好儿郎埋骨黄沙？多少兄弟伤残退伍，断了生计，空有一身本事，却只能潦倒度日，甚至受人欺凌？鹰扬卫的兄弟，还有那些斥候营的夜不收、玄甲卫的铁壁……他们，都是被血与火淬炼过的真金！”
他走到桌边，手指划过一张登记单，仿佛能感受到那些文字背后沉甸甸的托付：“这些年军中的兄弟们的，在军中九死一生，他们的家眷，大都艰难度日。我想要照拂他们的遗孤。”
韩牧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随即又变得无比坚定：“这镖局，就是我们的机会！一个既能解凉州商路燃眉之急，又能给这些为国流过血、如今却报国无门的军中袍泽，一个堂堂正正靠本事吃饭、甚至重拾尊严的地方！
让他们的一身本事，用在护佑我凉州商路之上，护佑这些托付性命的商贾，也护住他们自己的妻儿老！”
宇文殇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精光大盛，仿佛看到了无数流动的金银和稳固的根基！他飞快地盘算着：“妙！妙极！老韩，此计一箭数雕啊！其一，这些军中退下的悍卒，尤其是斥候营和玄甲卫的兄弟，那是什么成色？
斥候营的，精通追踪、反追踪、设伏、探路，一人一马能在大漠里活一个月！玄甲卫的，重甲步战、结阵防御、攻坚破锐，那是铁打的城墙！有他们做镖局的骨干，寻常沙匪，望风而逃！即便是‘一阵风’、‘黑水沟’那些积年老匪，也得掂量掂量硬啃的代价！”
他越越兴奋，语速快得像打算盘：“其二，信誉！军中悍卒，最重承诺，纪律严明。由他们护镖，本身就是一块活招牌！商贾们一听是退下来的斥候营、玄甲卫在走镖，那信任感，凭空就涨三成！
其三，成本！这些人，我们给的是活路，是尊严！初始的安家费、抚恤遗孤的钱，看似支出，实则是买人心、铸根基！比起临时招募不知根底的江湖客，可靠百倍！其四……”
宇文殇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深意：“其四，老韩，你与军中渊源深厚。此举，必得边军将领暗中赞许。将来镖局行走商路，在关隘、补给、乃至一些‘不方便’官方出面的地方，或许能得些……便利。”
王五听得热血沸腾，一巴掌拍在宇文殇肩膀上，差点把他拍了个趔趄：“好你个老算盘！算得真他娘的清楚！对！太对了！老子怎么没想到！那些斥候营的崽子，鼻子比狗还灵，眼睛比鹰还毒！有他们在前头探路，什么陷阱埋伏都他娘的是笑话！玄甲卫那帮铁疙瘩，结起阵来，老子带人冲都费劲！让他们护着镖车，那就是个铁王八！沙匪想啃？崩掉他满嘴牙！”
他兴奋地搓着手，仿佛已经看到一支由精锐老兵组成的彪悍镖师队伍在戈壁滩上纵横驰骋的景象：“老韩！就这么干！你，怎么弄？老子第一个去拉人！”
韩牧野看着两位生死兄弟的反应，心中大定。他走到墙边挂着的大幅西北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凉州城的位置。
“事不宜迟，需双管齐下！”
“宇文。”韩牧野看向宇文殇，“你立刻着手两件事：将今日所有登记在册的托请，按货物价值、路线风险、时限缓急，分门别类，列出清单，估算所需护卫力量的最低配置。
还有最紧要的——拟定长风镖局的章程！包括：镖师等级、镖银厘定标准，按货物价值、路线远近、风险等级划分、伤亡抚恤条例、奖惩制度、行镖禁忌、失镖赔付办法……务必详尽！这是立信之本，马虎不得！
同时，核算启动所需银钱，包括安家费、抚恤金、购置兵器甲擘马匹、车辆、沿途驿站打点等，给我一个数！总号的账上，优先调拨！”
宇文殇神色肃然，重重点头：“放心！章程之事，我连夜起草，必使其滴水不漏，既显我长风担当，亦绝不容宵钻营！账目，明日一早呈上！”
“五哥！”韩牧野转向王五，目光如炬，“你立刻带上几个绝对信得过的、机灵的兄弟，带上我的亲笔信和信物，分头秘密行动！”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笔，墨迹淋漓，飞快写下数封短信。每一封都言简意赅，却重若千钧。
“这一封，送去城西‘老兵酒肆’，交给掌柜老耿头。他原是军中将士，认得许多退下来的兄弟，尤其是那些家中有困难的遗属。让他暗中联络，凡有一技之长、身体尚可、品性端正的军中退下兄弟，无论原属何部，三日后，愿来长风总号后院一叙者，管一顿饱饭，另有要事相商！着重提斥候营和玄甲卫的弟兄！”
韩牧野又道，语气更加凝重，“这几日我亲自跑一趟城外三十里附近的‘打铁营’！找那个独臂的铁匠，秦山！他当年是玄甲卫的队正，因伤退役，为人刚直，在退下来的玄甲卫兄弟中威望极高。告诉他，我们要开镖局，护商路，给兄弟们挣条活路！请他出山，联络信得过的玄甲卫旧部！”
“还有这一封，”牧野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去‘快活林’赌坊后巷，找一个疆夜枭’的跛子。他……曾是斥候营最好的夜不收，因腿伤被裁汰，如今混迹市井。告诉他，大漠的风沙还没埋了他的本事！我长风镖局，需要他的眼睛和耳朵！让他联络那些还活着的、手脚尚全的斥候营老鸟！只要肯来，我韩牧野以兄弟之礼相待，绝不负他们一身本领！”
王五心翼翼地接过三封还带着墨香的信，如同捧着军令，铜铃大眼瞪得滚圆：“老耿头、秦铁匠、夜枭……老韩，你这网撒得够准！放心，老子亲自去！保证把话带到！这些老兄弟，憋屈太久了，听到有这机会，还不得嗷嗷叫地冲过来？”
“记住！”韩牧野按住王五的肩膀，力道沉厚，“务必隐秘！在镖局正式挂牌、人手初步整训完成之前，消息绝不能大面积走漏！尤其要防着官府和某些有心饶耳目！现在凉州城就是一锅沸油，一点火星就能炸开！”
“明白！”王五拍着胸脯，震得咚咚响，“老子晓得轻重！扮成走货的，不亮就摸出去！”
韩牧野最后看向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色，后院马厩的方向传来几声悠长的马嘶。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凉州夜风中混杂的尘土、汗水和希望一同吸入肺腑。
“宇文，章程、账目是你的战场！五哥，招兵买马是你的刀锋！而我……”
韩牧野的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仿佛要穿透这黑暗，看到那千里之外危机四伏的商路。
“我要去见一个人。一个能让这‘长风镖局’，真正在凉州，乃至整个西北，立住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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