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翻腾的巨浪。再次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殉道般的专注。他屏住呼吸，手腕悬停，刀尖极其精准地抵在硬茧边缘那一道深深的裂纹上。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手臂，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滞涩感，开始推动刀锋。
“沙……”
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听闻的声音响起。那是刀刃刮过硬茧角质层的声音，干涩，喑哑。刀锋过处，细碎如尘的、黄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无声地飘散在深色的地毯上，如同时光剥落的碎屑。秦志远的额头很快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他深刻的眼角纹路蜿蜒而下，在下颌处汇聚，最终滴落，砸在父亲苍白松弛的脚踝皮肤上，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湿痕。他浑然不觉，全部的感官都凝聚在指尖、在刀锋、在那片粗糙的皮肤上。每一次刀锋的移动都心翼翼，如同在薄冰上行走，每一次刮削都倾注着全部的意志力，去感知那硬茧的厚度和韧性，去揣摩刀锋切入的角度和力度，唯恐深一分带来刺痛，浅一分又徒劳无功。
就在这时，门锁传来轻微的转动声。紧接着，一个轻快又带着点稚嫩的声音像只鸟般飞了进来：“爷爷！太爷爷！我放学啦！”
是晓晓。秦观山最的曾孙女，如同一缕骤然穿透阴云的阳光，带着外面世界的鲜活气息闯了进来。她背着几乎有她半人高的粉色书包，脸冻得红扑颇，鼻尖上还沾着一点融化的雪水，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扫过客厅，瞬间定格在沙发旁那奇异的一幕——她的爷爷秦志远，单膝跪在地毯上，正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神圣的专注姿态，心翼翼地捧握着太爷爷秦观山那只裸露的、布满沟壑与厚茧的脚掌。爷爷手中握着一把闪着幽光的、式样奇特的狭长刀，刀锋正极其缓慢地刮过太爷爷脚上那厚厚的、黄白色的东西。
“呀！” 晓晓的惊呼声卡在喉咙里，大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诧和困惑，脚步也钉在了玄关处，书包带子从肩头滑落一半也浑然不觉。她看着爷爷额角亮晶晶的汗珠，看着爷爷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嘴角，看着太爷爷深陷在沙发里、仿佛凝固成雕像般的侧影，以及太爷爷那只被爷爷捧在手症如同某种古老树根般苍老的脚。空气里只有那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像无数细的沙粒在摩擦滚动，带着一种莫名的沉重福
陈姐连忙从厨房出来，想上前接过晓晓的书包，带她离开这显得有些沉重和私密的场景。秦志远握着刀的手微微一顿，却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动作。他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门口那的身影，喉咙里发出一个极低沉的、安抚性的音节：“晓晓乖，先等等。”
晓晓没有动。她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牢牢地钉在太爷爷的脚和爷爷手中的刀上。那黄白色的粉末簌簌飘落，像一种奇异的雪。她看着爷爷的动作，那么慢，那么轻，仿佛捧着的不是一只脚，而是随时会碎裂的梦。太爷爷的脸隐在沙发背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搁在沙发扶手上的另一只手，那只枯瘦嶙峋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抠着沙发柔软的绒面，指关节绷得发白，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承受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力量。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害怕和某种更深邃东西的情绪，悄然攥紧了晓晓的心脏。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怕自己稍重的喘息，就会惊扰了这凝固的、脆弱的一幕。
秦观山枯坐在沙发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历经风霜的顽石。他浑浊的目光低垂着，落在儿子紧绷的侧脸上，落在他布满汗珠的额头，落在他因极度专注而微微颤抖的、紧握着刀柄的手指上。脚掌上传来的，并非预想中刀锋的冰凉与锐利，而是一种极其奇异的触釜—那是一种极其轻柔的、带着试探的刮擦，每一次刀锋落下，都伴随着儿子屏住的呼吸和额角滚落的汗珠。那“沙沙”的细微声响，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记忆的堤坝，远比楼下赵师傅磨刀石那粗粝的“嚓嚓”声更让他心神俱震。这声音，这景象……太陌生了，却又在灵魂深处激荡起一种遥远而模糊的回响。他仿佛看见许多许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单膝跪地，捧起父亲那双同样布满厚茧的脚，笨拙地、带着初次尝试的紧张，学着父亲的样子，用这把刀心刮削……那时的父亲，也是这样沉默地看着他吗？也是这样感受着他颤抖的手和滚烫的汗滴吗？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裹挟着尖锐的酸楚，猛地从脚掌被儿子心翼翼托握的地方汹涌而上，瞬间冲垮了所有麻木的壁垒，直抵心脏最深处。那暖流是如此汹涌，如此灼热，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抖，烧得他眼眶瞬间滚烫。他想动一动脚趾，想告诉儿子不必如此紧张，想伸出手抹去儿子额角的汗……可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缚住，沉重得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他只能更深地陷进沙发里，更深地垂下头，让花白的头发遮挡住自己瞬间失控的表情。枯瘦的手指在身侧死死抠进沙发柔软的绒面里，指关节绷得发白，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汹涌情福浑浊的老泪再也无法遏制，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地冲出深陷的眼窝，顺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深深皱纹，无声地、汹涌地奔流而下。泪水滚过他松弛的下颌，滴落在他深色的衣襟上，也滴落在儿子正心翼翼托着他脚掌的手背上。
那一点温热的水滴落在手背皮肤上，秦志远正在移动刀锋的手猛地一顿！那温热的触感如同烙铁，烫得他心脏骤然紧缩。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视线撞进一片模糊的水光里。父亲深陷的眼窝中，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河流，正无声地、汹涌地奔泻。那张布满深刻沟壑、如同被百年风霜反复雕凿又遗弃的荒原般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泪水在皱纹的沟壑里肆意流淌，留下亮晶晶的痕迹。父亲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剧烈的，而是那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无法抑制的、濒临极限的细微战栗。他紧咬着干瘪的下唇，唇色发白，下巴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着，仿佛在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去维持那摇摇欲坠的平静外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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