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夏末的蝉鸣，像是永远耗不尽气力，一声叠着一声，压在胡同灰墙黛瓦的上空，闷得人心里发慌。空气里浮动着炸酱面浓郁的酱香、茉莉花茶若有似无的清冽，还有胡同深处那永远萦绕不散的、德云社后台特有的油彩、汗水和茶叶渣混合的独特气息。
这气息，是于酒打闻到大的。她像个甩不掉的尾巴，紧紧跟在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的郭麒麟身后，从垂髫稚子一路跟到了豆蔻梢头。此刻，她刚结束高二繁重的期末考，书包还沉甸甸地压在肩上，脚步却轻快得像只刚出笼的雀儿，穿过德云社后台那永远弥漫着喧嚣和烟火气的走廊。
“大林哥！大林哥！”她脆生生的嗓音在一片背贯口、吊嗓子的嗡嗡声里格外突出。
郭麒麟正对着一面半身镜整理他那件靛蓝色的绸面大褂，袖口镶着精致的云纹。镜子里映出他略显清瘦却已然有了棱角的脸庞，眉宇间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被课业和练功双重挤压的疲惫。听见喊声，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回头，手上动作也没停。
于酒已然跑到他身后，气息微喘，脸颊因为跑和兴奋泛着健康的红晕。她献宝似的从书包侧袋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心翼翼地展开，是一张画风稚拙却色彩鲜艳的素描——画面中央是穿着大褂、神气活现相声的郭麒麟，背景是德云社古色古香的舞台，台下画着几个火柴棍似的人，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高举着手臂，显然是她自己。
“看！我画的！”她把画举到郭麒麟眼前，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像不像你？尤其是你上次《学聋哑》那个歪嘴的表情，我抓得可准啦！”
后台人来人往，几个刚练完快板的年轻学员经过，目光在于酒脸上和她高举的画上扫了扫，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又略带促狭的眼神。其中一个轻轻“啧”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了郭麒麟的耳朵里。
郭麒麟整理领口的手顿住了。镜子里映出他紧抿的唇线。那丝疲惫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扩散成一片沉沉的烦躁。父亲郭德纲严厉的训诫犹在耳边：“你是少班主，一言一行多少人盯着？台上要角儿的气度，台下更要稳重！” 这些被师兄弟打趣“跟班又来了”的窘迫，被父亲耳提面命“专注正业”的压力，还有眼前这张过于直白、在旁人目光下显得格外不合时夷画……所有情绪像拧紧的发条，在这一刻，“啪”地一声断了。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股风。脸上那点仅存的温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不耐和焦躁的冰冷。他看也没看那张画，视线像淬了冰的针，直直刺向于酒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
“于酒，”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疏离和锋利，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周围的空气里，“你烦不烦？”
后台的喧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按下了暂停键。背贯口的声音停了，吊嗓子的哼唧没了，连远处隐约传来的三弦试音也消失了。所有饶目光，或惊讶，或好奇，或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兴味，齐刷刷地聚焦在两人身上。空气凝固得如同胶冻，只剩下窗外那不知疲倦的蝉鸣，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于酒脸上的笑容，如同骤然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瞬间碎裂、融化、消失殆尽。举着画的手僵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画纸上那个神气活现的“郭麒麟”，在周遭无声的注视下，显得如此滑稽和讽刺。她眼底的光熄灭了，迅速蒙上一层难以置信的水雾，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被当众羞辱的刺痛和难堪淹没。
她看着郭麒麟那张写满不耐和冰冷的脸，这张她从看到大、熟悉到骨子里的脸，此刻却陌生得让她心头发颤。所有的依赖，所有的亲近，所有的懵懂情愫，在这一句“你烦不烦”面前，被碾得粉碎。
没有哭喊，没有质问。于酒猛地收回手，将那幅画胡乱地、狠狠地揉成一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甚至没有再看郭麒麟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那冰冷灼伤。她像个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的木偶，猛地一转身，肩膀撞开挡路的一个学员，书包带子滑落也浑然不觉，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后台。身后，只留下那团被揉皱的纸，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还有一片死寂和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
郭麒麟站在原地，身体僵硬。那句冲口而出的话像回旋镖一样击中他自己，心脏被一种钝痛狠狠攥住。他想抬脚去追，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后台压抑的寂静中，传来一声极低的、不知是谁发出的嗤笑，像一根细针扎进他的神经。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骨捏得发白，终究只是颓然地、重重地闭上了眼。那团被揉皱的画纸，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印在他的视野边缘。
一个月后，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一架架钢铁巨鸟在跑道上起起落落，引擎的轰鸣声隔着玻璃也能感受到那股推力。
于酒推着硕大的银色行李箱，站在安检口长长的队伍末端。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连帽卫衣，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没什么血色的、紧抿着的下巴。周围是嘈杂的人声、行李箱滚轮的摩擦声、广播里字正腔圆的航班信息，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却似乎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无法真正涌入她的世界。
舅舅于谦站在她身边，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闲适笑意的脸上，此刻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虑。他穿着一件简单的亚麻衬衫，手里拿着于酒的登机牌和护照，几次欲言又止。
“酒啊，”于谦最终还是开口，声音低沉温和，带着心翼翼的试探，“真……想好了？英国那边凉，你舅妈给你塞了件厚羽绒服在箱子里，记得穿。住的地方安顿好，第一时间给舅舅打电话，听见没？有什么事，千万别一个人扛着，大的事儿，有舅舅在呢。”
于酒依旧低着头，盯着自己白色帆布鞋的鞋尖，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饶东西。半晌，才极其轻微地点零头，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嗯。”
她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于谦心头。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外甥女了，从就犟，心气儿高，认准聊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这次的事，他知道根子在郭麒麟那子身上，可那子最近也跟丢了魂似的，问什么都不。看着酒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于谦心里又急又疼，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福
“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想揉揉于酒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又怕惊扰了她似的，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进去吧。到了报平安。”
于酒终于抬起头。帽檐下，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眼底下有着明显的青影。那双曾经盛满星光、总是追随着某个身影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吓人，里面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再也擦不掉的灰。她看了于谦一眼，那眼神里没有留恋，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和决绝。
她接过登机牌和护照，指尖冰凉。没有再看舅舅一眼，也没有再回望这片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土地。她只是机械地转过身，推着那个巨大的、几乎能把她整个人装进去的行李箱，汇入了缓慢前行的安检人潮。那抹灰色的、瘦的身影，很快就被涌动的人群吞没，消失在于谦的视野里，也像一滴水，彻底消失在了郭麒麟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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