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死寂如坟。风卷着浓重的鱼腥与血腥，在破败的竹棚里打着旋儿，呜咽着舔舐泥地上凝固的暗红。号角声停了，如同从未响起过，只留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压在沈知意残破的躯壳和行将溃散的意识上。
他半边脸埋在冰冷腥臭的泥浆里，每一次艰难地吸气，都混杂着淤泥的腐味和自身伤口散发的铁锈气。右肩的剧痛如同活物，在碎裂的骨茬和冻结的刀钩之间啃噬，箭毒的麻痹感正顺着僵硬的右臂向上蔓延，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吞噬着知觉。视线模糊、旋转，唯一清晰的，是不远处伏在泥泞里的那抹素色——慕素影。
她侧卧着，素衣早已看不出本色，被血污和泥浆浸透，紧贴在背上那两道深可见骨的刀痕上。伤口皮肉翻卷，边缘泛着诡异的灰白，那是寒气与失血的双重侵蚀。她一动不动，只有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证明着那被寒毒和重伤反复蹂躏的生命之火，尚未彻底熄灭。
掌门…那声微弱的“呃…嗬…”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那三根贴着泥浆飞出的赤色流光，是她燃尽生命最后的余烬。此刻，她安静地躺在沈知意另一侧几步远的地方，面容灰败，再无生气，如同这死寂渔村里一尊冰冷的石像。
绝望像这泥沼里冰冷的烂泥，从四肢百骸涌上来，要将沈知意彻底淹没。流水渡…血浸楫…这江南的夜，这无尽的杀局，这流淌的血河…何时才是尽头？屠烈、长老、掌门…一张张面孔在混乱的脑海中闪过，最终定格在慕素影背上那两道狰狞的伤口上。
不能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猛地炸开在他混沌的意识深处！掌门用命换来的这点喘息，不能白白浪费！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意识从那无边的冰冷和剧痛中狠狠拔出！染血的左手五指深深抠进身下的淤泥，指甲崩裂的痛楚此刻竟成了刺激他清醒的良药。他尝试挪动左臂，如同拖动千钧巨石，每一次微的移动都牵扯着肋下嵌入铜钱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残破的衣衫。
一寸…两寸…他像一条濒死的蠕虫，在泥泞中艰难地、无声地向着慕素影的方向爬动。冰冷的泥浆灌入口鼻，呛得他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震得右肩那被冻结的刀钩撕裂更深，鲜血混着碎骨渣从伤口汩汩涌出。但他没有停。视线死死锁住慕素影毫无血色的侧脸，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点。
终于，他爬到了她身边。冰冷的泥浆浸没了他的半身。他颤抖着伸出尚能活动的左手，指尖带着污泥和血污，心翼翼地探向慕素影颈侧的脉搏。
冰冷！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那微弱的搏动，每一次间隔都长得令人心胆俱裂！
“慕…姑娘…”他喉咙里滚出破碎的气音，嘶哑难辨。他不敢大声，生怕惊动棚外黑暗中潜藏的鬼魅。
没有回应。只有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
沈知意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视着这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竹棚。目光掠过地上散落的淬毒鱼叉、断裂的渔网、倒毙的刀手尸体，最终落在那被矮汉子撞破的、通往棚后更浓黑暗的竹篾墙洞上。
外面是未知的绝境，留在这里更是必死无疑。掌门最后的牺牲，不能毫无意义！
他必须带她走！
这个念头给了他最后的力量。他挣扎着用左臂撑起上半身，每一次用力，肋下那枚铜钱都仿佛要钻入心脏。他咬紧牙关，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滚落。左手颤抖着，摸索着伸向慕素影的腰际。
她的身体冰冷而柔软，如同失去支撑的玉雕。沈知意用尽残存的力气，试图将她拽向自己，好背负起来。但他的右臂完全废了，左臂的力量在重伤和剧毒之下也所剩无几，只能勉强拖动她一点点。
“呃…”慕素影在昏迷中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痛哼，柳眉紧蹙，显然背上的伤口被牵动了。
沈知意动作一僵，不敢再用力。他看着慕素影苍白脸上痛苦的神情，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击垮。背，是背不动了。
怎么办？！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棚内，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张用木板和石块拼凑的矮床，以及上面散落的一块破旧麻布。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
他再次匍匐下来，用左手艰难地将那块又厚又糙的破麻布拖拽过来，摊开在慕素影身旁的泥地上。麻布散发着浓烈的霉味和鱼腥，但此刻别无选择。
他喘息着，积攒着力量。然后，他用左臂环住慕素影的腰，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起，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她冰冷柔软的身躯向麻布上挪动。
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剧痛和肌肉撕裂的呻吟（来自他自己和昏迷中的慕素影）。汗水如同溪，从他额头、鬓角、脊背疯狂涌出，混合着血污和泥浆。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在黑暗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全凭一股不肯熄灭的意志死死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慕素影的身体终于被挪到了麻布的中央。
沈知意几乎虚脱，趴在泥浆里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肺腑撕裂般的痛楚。他不敢停歇，用左手抓住麻布的一角，牙齿咬住另一角，开始吃力地将麻布卷裹起来。
这是一个笨拙、缓慢、耗尽一切的过程。他如同受赡野兽在包扎自己的伤口，用牙齿和仅存的一只手，将慕素影冰冷的身体尽可能紧地裹进这块肮脏却可能是唯一生路的破布中，只留下她苍白的面孔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当最后一角麻布被他用牙齿和左手勉强打了一个死结时，沈知意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他强撑着最后的清明，将混元丝的一端死死咬在嘴里，另一端缠在自己还算完好的左腕上。
然后，他侧过身，用左肩和左臂支撑着身体，牙齿死死咬紧混元丝，开始向那破开的竹篾墙洞拖拽！
麻布包裹着慕素影，在湿滑的泥地上摩擦着，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在死寂的竹棚里，如同惊雷！沈知意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每一次拖动都屏住呼吸，警惕地听着棚外的动静。
一步…两步…他像一只在猎人枪口下挣扎的困兽，用尽最后一丝生命力，将生的希望一点点拖向未知的黑暗。肋下的铜钱每一次随着拖拽牵动，都带来撕裂灵魂般的剧痛，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身后，是掌门冰冷的遗体，是满地狼藉的杀戮场。前方，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是可能潜伏着无数利爪的死亡渔村。
冰冷的夜风，从那破开的墙洞里灌进来，吹在他汗湿血污的脸上，带来一丝寒意，也带来一丝微渺的希望。他咬紧牙关，牙齿深深陷入坚韧的混元丝，拖着那沉重的麻布卷，一寸寸，挪向洞口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未知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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