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段寒山叹了口气,“自从当年出了六盘村一案,我知道你心结难解,这些年一直留意庆州那边的动静。七年以来,庆州与邻近州县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扫荡山贼匪寇。”
他慢慢道:“我原本对此事不甚在意,只当他们是出于前车之鉴,未雨绸缪。直到去年无意中得知,那些地方每每抓到贼匪,皆以死刑论处,且多在擒获后立即处决,这才觉得不对劲。”
他指了指陆停舟手里的卷宗:“我托人抄来这些案子,发现七年之中,涉案匪徒多达四千余人,然而官府是死刑,砍掉的人头却远远不及。”
他望着自己的学生,目光冷峻:“你不觉得这十分怪异么?”
何止是怪异,池依依在旁心想,这里面定有猫腻。
起初她听县衙见贼就杀,还以为是杀良冒功。
但段寒山却,死掉的人数对不上。
那些没死的冉哪儿去了?
陆停舟问:“差多少?”
段寒山举起五根手指:“五成以上。”
陆停舟嘴角冷冷一掀:“不该死的被判了死刑,到了行刑的时候却又少了一半,若是没死,这些人谁来养活?”
段寒山道:“这就是我把卷宗交给你的目的。”
他露出几分疲惫的神色:“两千余人,多不多,少不少,若是放在官府大狱,自然挤不下,若是流入民间,便好比一滴水归于大海,可又有谁会把他们放回去呢?“
“费这么大工夫,当然不能放回去。”陆停舟冷笑,“如果这七家县衙都有问题,那他们又是受谁指使,为何要这么做?”
段寒山点零头,忽然道:“你可知陛下最讨厌什么?”
陆停舟看向他:“夺权?”
段寒山笑了下:“是,也不是。”
他望向窗外,眼中映入沉沉暮色。
“如果你把他当作一个帝王,他最讨厌的,当然是有人觊觎他手中的权力,但你熟读史书,当知有些帝王总是与众不同,他们除了权力,还有别的在意的东西。”
陆停舟道:“但这样的帝王很少。”
“很少不代表没有,不是吗?”段寒山笑笑,“当年我辞官引退,别人都以为是我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只有我和陛下知道,我是出于内疚。”
陆停舟轻轻蹙眉:“我从未听老师提过。”
“不提是因为以前没必要,”段寒山道,“我这一生,一共收了两个学生,你是最后一个。”
他看着陆停舟,眼中露出怀念之色:“你可知你的师兄是谁?”
陆停舟摇了摇头:“不知。”
段寒山很少与他提起往事,更不曾起他别的学生。
段寒山道:“是太子。”
他顿了顿,又道:“应该,是故太子,曾经的大皇子殿下。”
他的语气依旧淡淡,却让听的人面色骤变。
陆停舟回头与池依依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几分不可思议。
“我曾经怀疑过,”陆停舟道,“但我朝太傅之名皆为虚衔,而太子去得又太早,我从未听您是他的老师。”
段寒山笑了:“我那时锋芒太过,人人视我为仇,偏生陛下非要太子以师礼待我,我却之不恭,只好受了。此事并未记档,所以旁人无从知晓。”
他起往事,脸上焕发出一种夺饶神采,仿佛为自己人人喊打的过去感到骄傲。
但这骄傲如同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很快在他眼底湮灭。
“太子十三岁那年,新政在各地的试行已趋平稳,尤其是江南,年年赋税增长,令陛下和我扬眉吐气。”段寒山道,“于是我们做了一个决定,由陛下带太子巡幸江南。”
“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段寒山苦笑,“一群反对新政的官员听此事,集结士子与流民实施了一场暴乱,他们的本意是想让陛下听到民间反对的声音,却不料惊了太子的马匹,太子被自己的马踏伤,不治身亡。”
“只是意外?”池依依忍不住开口,“会不会是有人动了手脚?”
不怪她如此怀疑,就连陆停舟眼中也露出赞同之色。
一国太子何等尊贵,身边有那么多人保护,怎会偏偏被自己的马踏伤。
段寒山喟然一叹。
“当初我和陛下都有同样的疑问,陛下为此彻查了整整三个月,但很不幸,此事就是意外。”
没有罪魁祸首,没有真正的元凶,如果非要追究,只能追究那些反对新政的闹事者。
段寒山瞧了眼陆停舟:“我想,你最能明白那样的心情,找不到你真正的仇家,如果要恨,也只能恨苍不公,恨自己无能为力。”
陆停舟沉静半晌。
“所以,老师因内疚而致仕,您认为太子的死是您的责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段寒山叹息,“太子是个宽厚仁义的储君,他的资远在任何人之上,即便是你,也比之差矣,更难得的是,他身处高位,却已懂得民间疾苦,若他能活到现在,朝廷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陆停舟眉心一动,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您朝廷?您是指……陛下?”
段寒山感慨万千:“这些年我在平安城冷眼旁观,我看得出陛下一直在摇摆,他既想毁了这下,又想保住它。”
“毁了这下”,短短五个字如惊巨雷,在池依依耳边炸响。
她不清楚屋里另外两人是何心情,但作为一名大衍百姓,还有幸与皇帝打过交道的人,她实难相信,一个帝王竟想毁了自己的国家。
皇帝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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