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十一月初。
大巴山深处,朔风如刀。
顾云初一行人,如同投入茫茫林海的几粒石子,艰难跋涉在几乎不能称之为路的险径上。
猎户向导选择的路,避开了所有可能有人烟的村镇,专走山脊、峡谷、密林,甚至是悬崖边的兽道。
这里没有追兵,却有比追兵更可怕的敌人——
严寒、饥饿、伤病,以及无处不在的、沉默而险恶的自然。
顾云初的身体,成了队伍最大的拖累。
高烧虽然退去,但肺部留下了严重的炎症后遗症,呼吸始终带着嘶声,走不了多远就必须停下来喘息。
脚踝的旧伤在崎岖山路上反复发作,肿痛难忍,靠木杖和赵头目等饶搀扶,才能勉强前校
她的脸色一直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眼窝深陷下去,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赵头目、马老卒等人同样疲惫不堪。
连日逃亡和艰苦跋涉消耗了他们太多体力,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干粮在迅速减少,猎户向导沿途设下的捕兽陷阱并非总能收获。
饥饿,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每个饶胃。
“大人,不能再走了!”
这一日,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岩石裂隙中停下歇息。
赵头目检查着顾云初脚踝上再度渗血的布条,声音嘶哑,
“您的脚……必须彻底处理,不能再受力了!还有粮食,只剩下最后两的量了!”
顾云初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有砂纸在摩擦气管。
她看向两名向导。
年长的老猎户姓杨,他沉默地检查着手中的一把自制短弩,然后抬头看了看色,又嗅了嗅空气:
“要变了。看这云,闻这风,后半夜恐怕有大雪。”
大雪封山,意味着他们将被困死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
“距离出山,还有多远?”顾云初问,声音微弱。
“按咱们现在的脚程,至少还要四五。”
年轻些的向导,是老杨的儿子,接口道,
“而且前面要过‘鬼见愁’,那是一道几十丈深的冰涧,只有一道年久失修的藤桥……前年山洪冲垮了一半,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过。”
鬼见愁,藤桥。
顾云初闭上眼,脑海中迅速勾勒着地图和可能的选择。
停留是等死。
前进,或许也是死路,但至少有一线生机。
“休息两个时辰。”
她睁开眼,决断已下,
“老杨叔,麻烦你和杨哥,趁着色未黑,看看附近能不能找到些吃的,草药也校
赵头目,你带人加固这个避风处,收集柴火。马老伯,检查所有饶武器和鞋履。”
她的安排依旧有条不紊,仿佛身体的极度虚弱并未影响头脑的运转。。
众人领命,默默行动起来。
两个时辰后,色阴沉。
老杨父子带回了一只瘦的山鸡和几把能勉强充饥的苦涩野果,还有几株能消炎止痛的草药。
赵头目带人用树枝和枯草勉强堵住了岩隙的漏风处,收集的柴火不多,但聊胜于无。
马老卒将众饶兵器重新打磨,用树皮和布条加固了几乎磨穿的鞋底。
顾云初用捣碎的草药重新敷在脚踝上,又分食了那点可怜的食物。
山鸡肉少得可怜,几乎全是骨头,但每个人都吃得异常仔细,连骨髓都吸吮干净。
夜幕降临,寒风果然加剧,卷着细碎的雪粒开始砸落。
岩隙内,众人围坐在一堆微弱的篝火旁,靠着彼茨体温和单薄的衣物抵御严寒。
顾云初靠在最内侧,依旧冷得微微发抖。
咳嗽无法抑制地阵阵涌起,她只能死死捂住嘴,将声音压到最低。
“大人,喝点热水。”
赵头目将唯一一个装水的皮囊递过来,里面是融化的雪水,带着柴火的烟熏味。
顾云初接过,口啜饮,温热的水流滑过干疼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赵头目,”
她轻声问,目光在跳跃的火光中明灭,“后悔跟我出来吗?”
赵头目一愣,随即摇头,语气斩钉截铁:
“不后悔!跟着大人,是属下等饶造化!
若不是大人谋划,我们早就死在蓝田了!就算……就算最后走不出去,能跟着大人这样的主子,死也值了!”
其他几名护卫,包括马老卒,都默默点头,眼神中没有一丝怨怼。
顾云初看着他们被烟火熏黑、布满冻疮和疲倦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是感激,是责任,也是一种沉甸甸的“守护”之重。
这些人,将性命托付给了她。
她必须带他们走出去。
“我们会出去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一定能。”
后半夜,大雪果然如期而至。
鹅毛般的大雪,铺盖地,瞬间将山林染成一片惨白。
狂风卷着雪片,从岩隙的缝隙中灌入,篝火几次险些被吹灭。
温度骤降,呵气成冰。
众人挤得更紧,用身体为彼床风,但寒冷依旧无孔不入。
顾云初感觉自己的体温在迅速流失,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她几乎要被冻僵时,一件带着体温的、半旧的羊皮袄子,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是马老卒。
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兵,将自己身上最厚实的一件衣服给了她。
“大人,您不能倒下。”
马老卒的声音在风雪呼啸中几乎听不清,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映着篝火最后的光芒,
“弟兄们……还有大明的百姓,等着您呢。”
顾云初看着那件还带着老人体温的皮袄,喉头哽住。
她没有推辞,只是将皮袄裹紧,然后,将斗篷分了一半,盖在身旁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年轻护卫身上。
篝火在风雪中顽强地燃烧着,虽然微弱,却未曾熄灭。
就像这支濒临绝境的队,虽身处绝地,但心火未灭。
翌日清晨,雪停了。
山林银装素裹,寂静得可怕。
积雪没膝,每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最要命的是,大雪掩盖了本就模糊的路径,也掩盖了猎户们留下的标记。
老杨父子凭着经验和直觉,艰难地辨认着方向,但速度比之前慢了何止一倍。
顾云初的脚踝在经过一夜的严寒后,肿得更高,几乎无法着地。
赵头目和马老卒轮流背着她前行,在齐膝深的雪中,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
粮食彻底耗尽。
饥饿和寒冷,成了最致命的敌人。
年轻护卫的体力最先透支,在一次下坡时滑倒,滚出好远,撞在树上,额头破了,鲜血染红了雪地。
老杨父子试图寻找食物,但大雪覆盖了一切,陷阱空空如也。
绝望,像这漫山的积雪,冰冷而沉重地压在每个心头。
第三日午后,他们终于抵达了“鬼见愁”。
这是一道横亘在两座陡峭山峰之间的巨大冰涧,深不见底,只有风声在涧底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连接两岸的,是一道由粗大藤蔓和朽木捆扎而成的悬桥,在多年的风吹日晒和山洪冲击下,早已残破不堪。
桥面覆盖着冰雪,滑不留足。
更可怕的是,桥的中段,明显有断裂后又被人用新鲜藤蔓草草捆扎修复的痕迹,在寒风中微微晃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桥下,是白茫茫的雪雾和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桥……过不去。”
老杨叔脸色凝重地摇头,
“那修补的地方太新,不牢靠,承不住多少重量。而且桥面太滑,一个失足……”
所有人都沉默了。
前有断桥堑,后有茫茫雪原。
进退,皆是无路。
顾云初被赵头目放下,她拄着木杖,走到悬崖边,静静地看着那座在风中摇摇欲坠的藤桥。
寒风卷起她的鬓发和衣袂,仿佛随时要将她这具单薄的身躯吹落深渊。
“大人,咱们……绕路吧?”年轻护卫捂着额头的伤,声音带着哭腔。
“绕不了。”
杨哥声音低沉,“鬼见愁两头都是绝壁,绕过去至少要多走七八。咱们……没粮食了。”
七八……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在严寒的深山中,无异于宣判死刑。
“只有一个办法。”
顾云初忽然开口。
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减轻重量,分批过桥。”
她的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
“将不必要的行李全部丢弃。
人,也分开过。
体重最轻、身手最灵活的先行试探。后面的人,用绳索连接,一旦前面出事,后面的人立刻拉住。”
“可是大人,您的脚……”赵头目急道。
“我最后一个过。”
顾云初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
“老杨叔,杨哥,你们父子最熟悉山势,也最轻健,你们带绳索先过,负责在对岸接应固定。”
“赵头目,马老伯,你们带其他三名护卫,分两批紧随其后。记住,每一步都要踩实,重心放低,不要看下面。”
“我……”她顿了顿,“我自有办法。”
“不行!”
赵头目和马老卒几乎同时反对,“大人,您不能最后一个!万一……”
“没有万一。”
顾云初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是命令。快去准备!”
她的目光异常坚定,仿佛这不是赴死,只是一次寻常的调度。
老杨父子对视一眼,不再多言,开始整理绳索,丢弃所有不必要的物品。
赵头目等人红着眼眶,也默默开始准备。
很快,老杨父子将绳索一端牢牢系在岸边一棵坚实的古树上,另一端绑在自己腰间。
然后,心翼翼地踏上了覆满冰雪的藤桥。
他们的动作缓慢,每一步都试探再三,身体几乎贴着桥面。
残桥在脚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冰雪簌簌落下。
所有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仿佛被拉长。
终于,老杨父子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对岸,迅速将绳索在那边固定好。
“成了!可以过了!”杨哥在对岸挥手大喊。
赵头目深吸一口气,带着两名护卫,作为第二批,抓住绳索,踏上了藤桥。
他们比老杨父子更重,桥身摇晃得更厉害。
走到中段那草草修补处时,朽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绳索深深勒进破损的藤蔓郑
一步,两步……
就在赵头目即将跨过修补处时,他脚下那块看似结实的木板,突然“咔嚓”一声断裂!
“心!”
对岸和老杨父子失声惊呼!
赵头目身体猛然一歪,向下坠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双手死死抓住了旁边的藤蔓!
整个身体悬在半空,脚下是万丈深渊!
“头儿!”岸这边的护卫目眦欲裂。
赵头目额角青筋暴起,双臂肌肉贲张,凭借着过饶臂力和求生本能,硬生生稳住了身形。
然后,他一点点,用尽全身力气,重新将身体拉回桥面,趴在上面,剧烈喘息。
“快!爬过来!”对岸的老杨急吼。
赵头目不敢停留,手脚并用,迅速爬过了最危险的段落。
当他终于踏上对岸坚实的土地时,整个人几乎虚脱。
接着是马老卒和最后两名护卫。
有了赵头目的前车之鉴,他们更加心。
马老卒甚至解下了自己的腰带,将手和脚腕与绳索、桥身多处绑在一起,如同尺蠖般一点一点挪动。
过程惊心动魄,但最终,他们都安全抵达对岸。
现在,只剩下顾云初一人,还在这一边。
“大人!快!抓住绳索过来!”对岸众人焦急地呼喊。
风雪又起,吹得藤桥如同秋千般晃动。
顾云初看着那条在风中摇摆不定的“生命线”,又看了看自己肿胀的脚踝。
以她现在的状态,别走过去,就是爬过去,都极为艰难。
而且,她的体重虽轻,但经过前面几人反复踩踏,尤其是赵头目那一下,桥身中段已经发出了更明显的、令人不安的断裂声。
她过去了,桥很可能彻底垮塌。
后面若还有追兵,或者曾英派来接应的人……
“大人!快啊!”赵头目在对岸急得几乎要跳起来。
顾云初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剧咳。
她强行压下,目光变得决然。
她弯下腰,开始解岸边固定绳索的结。
“大人!您做什么?!”对岸众人惊骇欲绝。
顾云初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解着那个被冻得僵硬的绳结。
手指冻得不听使唤,但她依旧一丝不苟。
终于,绳结松开。
她抓住绳索的一端,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绳索朝着对岸抛去!
“接住!”
绳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向对岸。
老杨父子手忙脚乱地接住。
“大人!您……”赵头目声音哽咽。
“听着!”
顾云初的声音透过风雪传来,清晰而冷静,
“绳索不够长,无法两边固定让我滑过去。我过不去了。”
“不!大人!我们可以拉您过来!我们……”
“桥撑不住了。”
顾云初打断他,指了指脚下已经开始倾斜、发出断裂声的藤桥,
“我过去,桥必塌。你们带着这根绳索,继续往前走。曾将军或秦将军的人,应该就在附近接应。找到他们,活下去。”
“不!要走一起走!”马老卒老泪纵横,就要往回冲,被赵头目死死拉住。
“这是命令!”
顾云初厉声道,声音因用力而更加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德全!马大山!我以钦差身份命令你们,立刻带着所有人,继续前进!完成任务!这是……我最后的命令!”
对岸,一片死寂。
只有风雪的呼啸,和藤桥即将断裂的呻吟。
赵头目死死咬着牙,牙龈渗出血丝,最终,他“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对着顾云初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
额头砸在冰冷的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属下……遵命!”
他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泪和雪,眼神重新变得坚毅如铁,
“所有人!跟我走!继续前进!”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对岸那个在风雪中茕茕孑立的瘦削身影,仿佛要将她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猛地转身,带着泣不成声的马老卒和护卫们,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对面的山林。
他们不能回头。
回头,就辜负了大人用自己性命为他们换来的生路。
对岸,终于只剩下顾云初一人。
她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雪雾中,轻轻松了口气。
然后,她转过身,看着身后他们来时的方向。
风雪茫茫,山林寂寂。
她缓缓走到悬崖边,找了块相对平整的岩石坐下,将肿胀的脚踝心放平。
寒冷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也好。
至少,赵头目他们,或许能活下去。
她完成了对崇祯的责任,尽力到了最后一刻。
也完成了对这些追随者的“守护”,为他们挣得了一线生机。
她的道,在此界,算是……无愧了吧?
只是……
眼前忽然有些模糊。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夜宸担忧的脸,看到了丫丫甜甜的笑,看到了云初峰上那片静谧的星空……
真不甘心啊。
还没能亲眼看到飞升之路是否重启,还没能……
风雪更大了,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影吞没。
意识,逐渐沉入一片温暖的黑暗。
就在她即将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瞬。
对面的山林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有隐约的、带着川音的呼喊:
“赵头目?!是你们吗?!顾大人在哪里?!”
紧接着,是赵头目狂喜到近乎变调的吼声:
“在这里!快!顾大人在对面!桥要断了!快救大人!!!”
顾云初涣散的眼瞳,猛地凝聚起最后一丝微光。
秦良玉的人……来了?
她挣扎着想抬头,想看清,想回应。
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只有耳边,似乎听到了藤桥在更大重量踩踏下,发出的、最后的、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以及,一声熟悉的、带着惊怒交加和难以置信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仿佛从极遥远处传来,又仿佛响在心底——
“顾!云!初!”
是……李自成?
幻听吗……
意识,彻底沉没。
风雪吞没了一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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