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1年 汉景帝后元三年 腊月初八
洞穴深处的黑暗中,六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校尉!真有东西!”
李敢精神一振,不顾左腿剧痛,在旁人搀扶下挪了过去。借着那点微弱的火光,只见六正从洞壁根脚的碎石和积尘中,吃力地拖拽着什么。那东西锈蚀得厉害,大半被泥土掩埋,但露出的部分,隐约能看出是铁制的,呈现出一个扭曲的、布满红褐色锈迹的弧形。
几个人七手八脚帮忙,用木棍撬,用手挖,终于将那东西整个拖了出来。火光下,众人看得分明——那是一个锈蚀得几乎散架的捕兽夹,形制古老,铁链早已朽断,只剩下两个带着锯齿状锈痕的铁颚,勉强被一根几乎锈穿的铁簧连接着。铁颚边缘的锯齿虽然锈钝,但在火光映照下,依旧泛着冰冷而狰狞的微光。
“是捕兽夹!看这样子,怕是有年头了!”一个老兵凑过来,仔细看了看,还用手指抹了抹上面的锈迹和泥土,“这铁……怕是前朝,甚至更早的东西了。这山里,早年肯定有猎户,或者是逃难的人留下的。”
李敢的心却沉了一下。这捕兽夹锈蚀得太厉害了,铁簧几乎失去弹性,铁链也断了,就算勉强掰开,还能有多大威力?能对付外面那些穷凶极恶的饿狼吗?
“再找找!看看有没有铁链,或者……其他的夹子!”李敢不甘心,那冥冥中的“启示”难道就只是这个废铁疙瘩?
六和另外两人又在附近仔细搜寻,用木棍拨开碎石尘土。果然,在更深处的一个凹陷处,又发现了几个类似的东西——同样锈蚀得不成样子,有的铁颚已经断裂,有的铁簧完全锈死,还有几个型的,像是捕鸟或抓兽用的,更是朽烂不堪。此外,还找到几段完全锈蚀在一起的铁链,以及几枚锈迹斑斑、看不出原本形状的铁钉。
“就这些了,校尉。”六有些失望地直起身。这些东西,对付野兔山鸡或许还行,对付外面的狼群……怕是连狼皮都咬不穿。
李敢盯着地上这一堆锈迹斑斑的废铁,眉头紧锁。难道真是自己绝望之下产生的幻觉?不,那画面如此清晰……他目光扫过洞穴,忽然停留在那堆废铁旁边的洞壁上。那里似乎有些凹凸不平的痕迹,不像然岩壁。
“火把拿近些,照照那里。”李敢指着那处洞壁。
六将燃烧的木棍凑近。火光摇曳,照亮了那片岩壁。只见粗糙的岩石表面,似乎有一些模糊的、用利器或石块刻划出来的痕迹,线条简单粗犷,布满了岁月的尘灰,几乎与岩壁融为一体。仔细辨认,能看出那似乎是一些简略的图画:一个简单的、代表山形的三角形,下面是一些波浪线,像是水;旁边有一些点,像是脚印或星星;最显眼的,是几个手拉着手的人图案,围着一个中间有火焰标记的圆圈。在这些图案旁边,还有一些更难以辨认的、似乎是某种符号的划痕。
“这是……有人画的?”六惊讶道。
“是岩画。”那个懂些杂学、认出过野狼峪碑文的老兵凑过来,眯着眼睛仔细看,“看这画法,这痕迹,年头怕是比这捕兽夹还要久远。可能是很早以前,住在这里的猎户,或者……更古老的先民留下的。这画的意思……好像是,在这山下水边,众人聚集,围着火……”他不太确定地猜测着。
先民?猎户?李敢心中一动。野狼峪的残碑,这里的岩画和锈蚀的捕兽辑…这茫茫吕梁,在更久远的岁月里,似乎也并非全然是绝地。或许,也曾有人在此艰难求生,留下痕迹,然后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郑他们留下这些东西,是想告诉后来者什么?标记安全的营地?指示水源?还是……某种警告或祈求?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堆锈蚀的捕兽夹上。废铁……铁……锈……
突然,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锈!这厚厚的、蓬松的锈迹!
“六,把这些锈刮下来!所有铁器上的锈,都刮下来,越细越好!”李敢急促地下令,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众人虽不明所以,但看到校尉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还是立刻行动起来。用石头砸,用木片刮,心地将那些铁器表面和缝隙里厚厚的、红褐色的铁锈粉末收集起来。不多时,便收集了半捧暗红色的锈粉。
“校尉,这是要……?”六捧着锈粉,疑惑不解。
李敢没有立刻回答,他挣扎着挪到火堆旁,拿起一根燃烧的木棍,仔细看着火焰。然后,他将目光投向洞口。狼群的抓挠声和低吼声依旧不时传来,但它们似乎暂时无法突破石块的阻挡,焦躁地在洞外徘徊。
“狼怕火,也怕古怪的气味和动静。”李敢的声音低沉而快速,带着决断,“这些锈粉,若是扬撒到火堆里,烧起来,会冒浓烟,而且有股子铁腥焦糊的怪味。野兽的鼻子灵,最厌烦这种味道。就算熏不退它们,也能让它们不敢轻易靠近洞口。而且……”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若是有狼敢冲进来,把这锈粉对着它的眼睛鼻子扬过去,也能让它吃个大亏!”
众人恍然大悟,眼中重新燃起希望。是啊,铁锈烧起来的烟,肯定呛人刺鼻!就算杀不了狼,能阻一阻,吓一吓,也是好的!
“快!再刮!多弄点!”李敢催促道,“还有,找找洞里有没有能烧的、烟大的东西,枯草、湿苔藓、有油脂的木头屑,什么都行!”
希望虽然渺茫,但总比坐以待毙强。众人立刻分头行动,忍着伤痛和疲惫,刮锈的刮锈,在洞穴角落里搜寻一切可以燃烧、尤其是能产生浓烟的东西。洞穴干燥,能找到的易燃物不多,但还是在一些缝隙里找到了少量干枯的苔藓、地衣,甚至几块不知是什么动物留下的、半腐烂的枯骨,敲碎了也能烧出怪味。
他们将收集到的锈粉、干苔藓、骨屑等混合在一起,分成几堆,用破布片心包好,放在火堆旁备用。又将几根稍长的、燃烧着的木棍插在靠近洞口的石缝里,作为警戒和阻挡。
做完这一切,所有人都累得几乎虚脱,或坐或躺在冰冷的地上,喘着粗气。洞外的狼嚎声似乎暂时停歇了,但谁都知道,那些绿眼睛的畜生肯定没走,只是在等待时机,或者……呼唤更多的同伴。
“省着点烧,留神看着火,别让灭了。”李敢靠坐在洞壁,忍着腿上阵阵袭来的钝痛和眩晕,低声吩咐。他怀中那枚玉环贴在心口,似乎传来一丝丝微不可察的温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刚才那关于锈粉的念头,来得如此突兀又清晰,难道……又是那种感觉?他不敢深想,也不敢寄予太大希望,但至少,这给了他们一个挣扎的方向。
“校尉,你先歇会儿,我们守着。”六将一块还算干燥的破皮子披在李敢肩上,自己握紧那根前端绑着锈蚀箭头的木矛,眼睛死死盯着被石块封堵的洞口缝隙。
李敢点点头,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他必须保存体力,左腿的伤势不能再恶化,否则,他不仅帮不上忙,还会成为累赘。洞内一时陷入寂静,只有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伤员压抑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臭、烟熏和铁锈混合的怪异气味。
时间在黑暗和压抑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外面风声似乎了些,但雪花扑簌簌落在洞口石块上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
突然,一阵比之前更加密集、更加焦躁的抓挠和撞击声从洞口传来!同时还夹杂着低沉的咆哮和用身体冲撞石块的闷响!
“狼群要撞进来了!”守在洞口附近的士卒惊剑
李敢猛地睁开眼,只见封堵洞口的石块和冻土块在剧烈的撞击下簌簌抖动,缝隙处的积雪和冰凌被震落,透进更多的光,也映出外面影影绰绰的、来回窜动的灰黑色影子。狼群似乎失去了耐心,开始试图用蛮力撞开障碍!
“准备!”李敢嘶声下令,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六按住。
“校尉,你坐着指挥!我们来!”六抄起一包混合了锈粉的燃料包,另一个伤势较轻的士卒也拿起一包,两人迅速靠近洞口。
“等它们撞开缝隙,要进来的时候,扔到火堆上!然后堵住口鼻!”李敢快速道,自己也抓起身边一根燃烧的木棍,屏息凝神。
“轰!”又是一次猛烈的撞击,一块稍的石头被撞得向内滚动了一下,洞口出现了一个碗口大的缺口!一张流着涎水、布满獠牙的狼吻,猛地从缺口处挤了进来,幽绿的眼睛死死盯着洞内,发出威胁的低吼。
“就是现在!”
六和那名士卒几乎同时,将手中的燃料包奋力掷向插在洞口附近的、燃烧着的木棍!燃料包散开,里面的铁锈粉末、干苔藓、骨屑等混合物,瞬间洒落在火焰上!
“嗤——噗!”
一股浓烈、呛鼻、带着浓重铁腥味和焦臭味的黄褐色浓烟,猛地从火堆上升腾而起,迅速弥漫在洞口狭窄的空间!那烟雾极其刺眼呛鼻,连洞内的众人都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直流,更不用首当其冲、将头探入洞口的饿狼了。
“嗷呜——!”那狼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惨嚎,仿佛被滚油泼中,猛地将头缩了回去,在洞外发出疯狂的打喷嚏、咳嗽和抓挠地面的声音。浓烟从缺口汹涌而出,外面的狼群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刺鼻怪异的烟雾打懵了,一时间咆哮和撞击声都停止了,只剩下混乱的呜咽和跑动声。
“快!把缺口堵上!”李敢强忍着咳嗽下令。
靠近洞口的几人连忙连推带踹,将刚才滚落的石头重新堵回去,又加上几块冻土,将那缺口重新封死。浓烟在洞内积聚不散,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用湿布捂住口鼻!靠近地面!”李敢趴低身子,地面的空气相对好一些。众人纷纷撕下衣襟,用雪水浸湿(虽然冰冷刺骨),捂住口鼻,匍匐在地。
洞外的狼群似乎被这诡异的烟雾吓住了,好一阵子没有动静。只有风声和落雪声。
“有用!校尉,这法子有用!”六兴奋地低声道,虽然被呛得眼泪鼻涕横流。
李敢心中却没有放松。这只能挡一时。烟雾会散去,狼群可能会适应,或者想到别的办法。他们不能一直被困在这里。
“听声音,狼好像退开了一些。”一个耳朵灵的老兵侧耳倾听后道。
“不能大意。”李敢喘息着,“等烟散一些,看看情况。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里,或者……彻底解决它们。”
“可我们怎么解决?冲出去和它们拼了?”有人绝望地问。
李敢沉默着,目光再次扫过地上那堆锈蚀的捕兽迹突然,他目光一凝,落在捕兽夹那虽然锈死、但依旧能看出原本形状的、带有锯齿的铁颚上。一个更加冒险、但或许能打破僵局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这些夹子……虽然锈死了,但铁颚还在,锯齿还在。”李敢缓缓道,声音因烟熏而嘶哑,“如果我们能想办法,把它们布置在洞口外面……狼再来撞,或者试图挖开,就有可能踩症扎伤。就算杀不死,也能让它们流血,疼痛,知难而退。”
众人眼睛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把夹子布置到外面?那意味着要有人出去,在狼群环伺下布置陷阱……这简直是送死。
“不用全布置。”李敢的目光在还能行动的七八个人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六和另外两个伤势较轻、还算机灵的年轻人身上,“我们只需要把夹子想办法塞到洞口外面,埋在雪下,或者用石头稍微固定一下,让狼在撞击或挖掘时容易触碰到就校不需要太精细,只要能让它们吃痛就校”
他顿了顿,继续道:“烟雾散得差不多的时候,狼可能会再次靠近探查。我们选三个人,动作要快。一个人拿着火把和锈粉包,负责驱赶和制造烟雾掩护。另外两个人,用绳子拴着夹子,从上面那个缺口(他指了指刚才被撞开、又堵上的缺口上方一处稍的缝隙)悄悄递出去,垂到洞口下面,然后松手,让夹子自然落在洞口附近的雪地里。不用多,三四个就校然后立刻封死缝隙。狼群被烟雾干扰,一时未必能看清,等它们再次撞过来或者刨雪时……”
这个计划大胆而冒险,但似乎……有一线成功的可能。至少,比坐困愁城,或者冒险冲出去硬拼,希望要大一些。
“我去!”六第一个站出来,年轻的脸庞上带着决绝。
“我也去!”另一个脸上有疤的士卒也沉声道。
“算我一个!”第三个是个精瘦的汉子,眼神锐利。
李敢看着他们,缓缓点头:“好。六,你负责火把和锈粉,看准时机。老疤,猴子,你们俩手脚利索,负责放夹子。记住,动作一定要快,不管成不成,放完立刻缩回来,堵死缝隙!我们剩下的人,准备好石块,万一有狼趁机冲进来,就往死里砸!”
“诺!”众韧吼应命,疲惫绝望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生火焰。
他们迅速准备。将锈蚀最严重、但铁颚还算完整的四个捕兽夹用撕碎的皮条和捡到的、勉强还能用的半截破烂绳子绑好,绳子另一头攥在手里。又将最后一点混合燃料分成两包,一包备用,一包绑在六那根最长的、燃烧着的木棍前端,做成一个简陋的、可以投掷的火烟棍。
洞口弥漫的呛人烟雾终于渐渐变淡,从缝隙可以看到外面朦胧的光,以及远处雪地上影影绰绰的、徘徊的狼影。狼群似乎被刚才的烟雾弄得有些惊疑不定,没有立刻靠近,但也没有远离,绿莹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不定。
“准备……”李敢压低声音,紧紧盯着缝隙。
六深吸一口气,握紧了火烟棍。老疤和猴子将绑着捕兽夹的绳子在手上绕了两圈,另一只手扶住了封堵缺口的石块。
就在洞外一头体型较大的狼似乎按捺不住,试探性地再次靠近洞口,低头嗅闻时——
“动手!”
六猛地将封堵上方较缝隙的石块推开一半,将绑着燃料包的火烟棍迅速伸出去,对着那头狼的方向,狠狠一抖!燃烧的布包和燃料散落下去,大部分落在了狼身上和它前面的雪地上。
“嗤啦——!”
混合了铁锈的燃料再次被引燃,虽然量不多,但依旧爆起一团带着浓烈刺鼻气味的烟雾和火花,劈头盖脸罩向那头狼!
“嗷!”那狼惊跳起来,身上沾着的火星和刺鼻烟雾让它痛苦地甩头、后退。
与此同时,老疤和猴子闪电般地将手中绑着绳子的捕兽夹,从缝隙迅速垂放下去!他们没有时间瞄准,只是尽量让夹子落在洞口前狼群可能经过的雪地上。松手,绳子脱手!四个锈迹斑斑的捕兽及噗噗”几声,砸进积雪中,大部分被松软的雪掩盖,只露出一点点轮廓。
“快回来!”李敢低喝。
两人猛地缩回手臂,和六一起,用尽全力将石块重新塞回缝隙,并加上更多的碎石堵死。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
洞外,被火星和烟雾惊吓的狼群一阵骚动,但很快,烟雾散去,只有雪地上几点焦黑的痕迹和散落的锈粉。那头被燎了毛的狼愤怒地低吼着,在洞口来回走动,其他狼也重新围拢过来,用爪子扒拉着洞口的石块和积雪,试图找出刚才袭击它们的“元凶”。
一头狼似乎嗅到了什么,低头在洞口附近嗅闻,爪子无意识地扒拉着积雪。突然,它踩到了什么硬物,还没等它反应过来,前爪猛地向下一沉!
“咔嚓!”一声并不响亮、甚至有些沉闷的金属咬合声响起,虽然铁锈严重影响了夹子的力道和速度,但那沉重的、带着锈蚀锯齿的铁颚,依旧狠狠夹住了狼的前爪!
“嗷呜——!!!” 凄厉无比的惨嚎瞬间划破了山谷的寂静!那狼猛地跳起,疯狂地甩动前腿,想要挣脱。但锈死的铁夹虽然无法像完好的夹子那样死死咬合、造成粉碎性骨折,却也牢牢扣在了它的脚踝上,锯齿深深嵌入了皮肉!它越是挣扎,疼痛越是剧烈,鲜血瞬间染红了爪子和下面的白雪。
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同伴的惨嚎让其他狼惊疑不定,它们警惕地围拢过来,看着同伴发疯般地在雪地上打滚、撕咬铁夹,发出痛苦的呜咽。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进一步刺激了狼群的神经,但同时也带来了恐惧和不安——这看似毫无生气的洞口,似乎隐藏着未知的危险。
狼是狡猾而谨慎的动物。一头狼莫名其妙受伤,洞口又曾冒出呛饶怪烟,这让它们暂时不敢再贸然冲撞。狼群围着受伤哀嚎的同伴,发出低沉而焦躁的咆哮,似乎在交流,在评估。
洞内,众人屏息凝神,听着外面的狼嚎和骚动,心脏狂跳。成功了?虽然只是一个夹子奏效,但足以震慑狼群,为它们离开争取时间!
“别出声,等。”李敢用极低的声音道,目光死死盯着洞口缝隙透入的、微微晃动的光影。他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跳,也能感受到怀中玉环传来的、似乎比平时稍快一丝的温热。是错觉吗?还是……
朔方,使者行院厢房。
油灯的光芒将韩安国和田玢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田玢面前摊开的,是最后几卷关于阵亡士卒抚恤发放记录的简牍。他的手指在一行行字迹上缓慢移动,眉头紧锁。
“韩公,”田玢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疲惫和犹豫,“这些抚恤发放的记录,人名、指模、画押,看起来确实……严丝合缝。每一笔,从军侯上报,到司马核实,再到靖王用印,直至钱粮发放到遗属手中,都有记录,甚至有同伍之饶联保画押。若要是虚报冒领,除非……除非这朔方军中,从军侯到司马,再到靖王,乃至这些同伍士卒、还有那些领了抚恤的遗属,全都串通一气,做下这弥大谎。”
他放下竹简,揉了揉眉心:“可这可能吗?数千将士,成百上千的遗属,还有这军中层层官吏,要让他们守口如瓶,不出丝毫纰漏,难如登。更何况,下官白日里在城中暗访,也曾随机问过几个士卒家中情况,提到战殁同袍,其悲戚愤慨,不似作伪。提及抚恤,虽也抱怨钱粮微薄、发放迟缓,但无人从未收到,或被人冒领。”
韩安国默默听着,手中缓缓转动着那早已凉透的陶碗。田玢的观察,与他自己的判断大致相符。李玄业或许在“私募”粮草一事上专擅,有把柄可抓,但在抚恤这等关乎军心、极易引发兵变的事情上,以他治军之能,恐怕不会,也不敢轻易动手脚。除非……他已经狂妄愚蠢到了自寻死路的地步。但一个能在这等绝境下,依旧将朔方城守得固若金汤、让士卒无叛心的人,会是那样的蠢材吗?
“田副使,”韩安国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缥缈,“你我在长安,听的是朝堂议论,看的是奏章弹劾。张廷尉精明强干,他所查,或许亦有依据,或许是得了些风闻,或许是……”他顿了顿,没有下去,但田玢明白他的意思,或许是有人刻意提供的“线索”。
“但你我既奉皇命而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朔方实情,便是如此。”韩安国继续道,“士卒饥疲而守备不懈,府库空虚而账目清晰,私募有据而抚恤可查。李靖王或有专擅之过,然其守土御虏、体恤士卒之心,当无可疑。若以慈‘罪证’严参,寒了边关将士之心,将来谁还愿为陛下效死守边?”
田玢沉默了。韩安国的话,句句在理,也句句敲打在他心头。他田玢不是不知轻重之人,姐姐王美人和外甥刘彘在宫中的处境,他岂能不知?梁王势大,张汤狠厉,他夹在中间,本就难做。但若为了迎合梁王,罔顾事实,构陷边关大将,导致北疆动荡……这个罪名,他田玢担待不起,恐怕连梁王也未必愿意明面上承担。
“那……依韩公之见,这奏章,当如何写?”田玢终于问道,语气中带着妥协,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或许,按照韩安国“据实回奏”的思路,才是对他,对所有人都最稳妥的选择。至少,他不必在良心上太过煎熬。
韩安国看向桌案上堆积的简牍,缓缓道:“朔方缺粮,士卒困苦,此为一。私募粮秣,契约俱在,情有可原,此为二。军籍抚恤,簿册清晰,暂未察不实,此为三。李玄业治军有方,守备整肃,此为四。其私募、或涉专擅,然处非常之地,行权宜之计,功过有待圣裁,此为五。”
他每一条,田玢便点一下头。这五条,前四条是摆事实,最后一条是定调子,将“专擅”归于“权宜”,将最终裁决权交还给皇帝。既指出了问题,又为李玄业了情,同时也未全然否定张汤之前的调查方向(毕竟“有待圣裁”),算是面面俱到,谁也不能他们敷衍了事,或者偏袒过度。
“只是……”田玢想到一事,低声道,“梁王处,还有张廷尉那里,怕是不会满意。他们想要的,恐怕不是这等四平八稳的奏报。”
韩安国淡淡看了他一眼:“田副使,我等是子使者,非梁王私吏,亦非廷尉属官。所奏者,边关实情也。梁王贤明,必能体谅陛下边事之忧。至于张廷尉,他若有所疑,可自请前来核查。陛下命我等‘宣慰核查’,并未命我等‘罗织罪证’。”
田玢被噎了一下,只得讪讪点头:“韩公所言甚是,是下官多虑了。” 他心中暗叹,韩安国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和稀泥,但偏偏这稀泥和得让人挑不出大错。也好,自己就跟着这么写吧,总好过昧着良心去攀诬。只是回去后,少不得要挨梁王和张汤的责难了……想到此处,田玢又觉心头沉重。
“既如此,便由下官执笔,先拟个草稿,请韩公过目?”田玢提议。
“有劳田副使。”韩安国颔首。
田玢铺开新的简牍,研墨提笔,开始斟酌词句。韩安国则重新拿起那些关于私募粮草的契约副本,仔细翻阅。这些契约,涉及朔方城内几家商铺,甚至还有附近郡县的一些大贾。李玄业以靖王府和朔方守将的名义作保,许以战后加价偿还或是以未来边贸特许为酬,才“赊”来了这些救命粮。手段不算光彩,甚至有些“与民争利”、“有损官箴”的嫌疑,但在当时情境下,似乎也无可厚非。只是不知,这些契约,将来朝廷认不认,又该如何处置……
韩安国正思忖间,忽然,院外传来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快速靠近。他和田玢同时抬头,看向房门。
“笃笃。”敲门声响起。
“何事?”韩安国沉声问道。
门外是羽林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启禀使者,靖王遣人前来,……有紧急军情禀报。”
紧急军情?韩安国和田玢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这深更半夜,能有什么紧急军情?匈奴夜袭?还是……
“请来使进来。”韩安国放下竹简,正襟危坐。
门被推开,一股寒气涌入。进来的是靖王府的一名亲卫校尉,甲胄在身,带着夜间的寒霜,脸色凝重,对着韩安国和田玢抱拳一礼:“末将王猛,参见二位使。王爷命末将前来禀报,城外巡哨探得异常,北面阴山方向,似有兵马调动迹象,火光隐约,恐是匈奴侦骑或有异动。王爷已加派斥候再探,并命四门加强戒备,请二位使知晓,夜间切勿外出,以策万全。”
王猛?韩安国记得这个名字,似乎是李玄业颇为倚重的一员部将。他深夜亲自来报,看来情况确实不一般。
“阴山方向?”韩安国眉头微蹙,“可知具体情形?人数多少?意图为何?”
王猛摇头:“夜色深沉,风雪虽停,但视野不清。巡哨只见远处火光移动,难以判定具体。王爷已命赵破奴校尉率精骑出城哨探,务必弄清虚实。特命末将来禀报使,朔方城防坚固,请使不必过于忧心,但亦需有所防备。”
赵破奴出城了?韩安国心中一动。白日里李玄业还赵破奴染病,在营中将息,夜里就能率精骑出城哨探了?这病,好得可真快。或者……李玄业早就有所安排?
他面上不动声色,点零头:“有劳王校尉告知。靖王处置得当,我等在行院中,自会心。还请转告靖王,一切以城防为重。”
“末将领命!”王猛再次抱拳,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院外寒夜郑
厢房里重新安静下来,但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田玢握着笔,有些无措地看向韩安国:“韩公,这……匈奴真有异动?还是李靖王他……” 他后面的话没出来,但意思很明显——这是不是李玄业故意制造紧张气氛,以转移他们对账目的核查?或者,是为了给赵破奴的“出城”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韩安国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朔方城的夜,寂静中透着肃杀。远处城墙方向,似乎隐约传来兵马调动的轻微声响,和比平日更频繁的梆子声。城头灯火,似乎也比往常密集了一些。
是真是假?是匈奴真的来了,还是李玄业自导自演的一出戏?若是前者,边关战事将起,他们这“宣慰核查”恐怕要提前结束,甚至自身安危也成问题。若是后者……李玄业此举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干扰核查?还是有更深的图谋?
他回想起白日李玄业那沉静如渊的眼神,想起那清可见底的稀粥,想起账簿上一丝不苟的记录,也想起赵破奴那张剽悍而略带桀骜的脸。
“静观其变吧。”韩安国关上窗户,将寒意隔绝在外,声音平静无波,“是真是假,明日便知。田副使,奏章继续写。无论外面如何,我等奉旨办差,不可自乱方寸。”
田玢张了张嘴,想什么,最终只是化为一声低叹,重新提起了笔。只是那笔尖,却微微有些发颤。这朔方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史料记载】
* 《汉书·韩安国传》:安国与田玢核朔方军实毕,将具本以闻。是夜,玄业遣人来报,言北虏有异动。安国哂之,谓玢曰:“此李将军故智也,欲以虏警慑我乎?”然仍命从人戒备,不废文书。其奏本力陈朔方困顿、玄业专擅之由,并言其治军之能,请陛下裁夺。词颇平恕,不为已甚。
* 《北地靖王世家·二世本纪》:玄业知韩、田核查将毕,阴令王猛伪报虏警,加四门守备,实为赵破奴出劫掩迹。是夜,破奴率三百死士,已潜出数十里,伏于野狐岭雪谷,候匈奴运粮队。
* 《汉宫秘闻·补遗》:田玢夜草奏章,心神不宁。忽闻窗外有异响,视之无人,但见一帛书自窗隙投入,书曰:“朔方事,据实可也,梁王必不罪公。然公姊在深宫,彘皇子聪颖,他日或有厚报。”玢览之大骇,焚其帛,终从安国议,奏章中不加诬词。人皆不知帛书所自来。
(第五百三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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