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风裹挟着鄱阳湖的水汽，将海昏侯府檐角的铜铃撞出呜咽。刘贺蜷在胡床上，望着残阳把朱漆廊柱浸染得如凝血般暗红，指节无意识摩挲着玉杯凸起的蟠螭纹。杯中新酿的米酒泛起浑浊涟漪，倒映着他眼底血丝 —— 自从被废黜帝位迁居江南，这样的黄昏已如潮水般漫过三百多个日夜，唯有杯中辛辣能短暂灼烧掉未央宫金殿上甲士森然的寒光。
木门 “吱呀” 声惊破死寂，当地乡绅孙万世踉跄而入，酒葫芦在腰间晃出不成调的韵律。他一屁股跌坐在胡床对面，粗布袍角扫落几案上的竹简，醉意醺醺的目光直勾勾钉在刘贺脸上：“当年您被废时，为何不先杀霍光再出宫？以您昌邑王的根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哪能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玉杯碎裂的脆响震得梁上燕巢簌簌落尘。刘贺霍然起身，袍袖带翻青铜灯台，火苗在他骤然涨红的脸上跳跃，将眼底翻涌的惊惶与屈辱照得纤毫毕现。“你想让我再错一次吗！” 他的怒吼撞在雕花槅扇上，又被秋风卷着掠过庭院，惊起满池锦鲤。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二十七帝王生涯的最后时刻 —— 霍光冷硬的诏书在金殿炸响，甲士的长戈刺破重重帘幕，自己连龙袍都未来得及系好就被架出未央宫。此刻孙万世轻飘飘的话语，分明是要将他推入更深的深渊。
孙万世被这雷霆之怒骇得酒醒大半，嗫嚅着退出门去。刘贺跌坐回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掌心的旧伤 —— 那是被玉玺系带勒出的血痕，早已结痂却总在阴雨时隐隐作痛。记忆如决堤洪水，将他淹没在未央宫的奢靡荒唐里：斗鸡走马的喧嚣、彻夜不休的宴饮、忤逆老臣时的张狂...... 直到霍光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带着先帝遗诏出现在眼前。
子夜的更鼓惊碎残梦，刘贺独自枯坐在书房。案头的青铜雁鱼灯明明灭灭，灯油燃烧的气味混着竹简特有的清香。他握着刻刀的手微微发抖，刀锋在竹片上刻出歪斜的 “口舌祸” 三字。每一刀都似要剖开灵魂，刻进这些年辗转反侧的悔恨。“咔嚓” 脆响惊破死寂，竹片被生生刻穿，锋利的竹屑如飞蝗般坠入砚台，将浓墨染成狰狞的血色，在烛火摇曳中泛着诡异的光泽。
刘贺万万没想到，孙万世转脸便将这番对话密告官府。当汉宣帝派来的使者持节踏入侯府时，乌云正压得湖面翻涌如罚他跪在潮湿的青砖地上，额头贴着冰凉的石缝，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震得耳膜生疼。怀中那叠破旧帛书早已被冷汗浸透，每一篇都写满颤抖的字迹，从初到海昏时的怨怼，到如今字字泣血的忏悔。最新的那篇墨迹未干，“愿生生世世为布衣” 的字样歪斜凌乱，笔尖数次划破帛面，仿佛要将帝王之梦彻底割裂。
长安未央宫内，宣帝握着使者呈递的帛书，目光扫过 “布衣” 二字时微微一顿。案头摊开的海昏侯国地图上，鄱阳湖的墨色水域正被烛火染得波光粼粼。他突然取过朱砂笔，笔尖重重戳破湖中央，猩红颜料顺着宣纸上的水纹晕染开来：“罢了，让他在水边好好反省吧。” 话音未落，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将宣纸上的朱砂冲成蜿蜒的血痕。
此后的日子，海昏侯国的湖边常能见到一袭素衣的身影。刘贺总在日暮时分独坐芦苇丛中，看残阳将湖水染成记忆中未央宫的颜色。他抚摸着腰间早已褪色的玉带，望着湖面涟漪中破碎的倒影，终于懂得 —— 有些错，要用余生去偿还；而有些梦，注定要在血色竹简与悔过帛书中，化作永恒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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