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是从椰树梢头漫下来的。
满蹲在院角给薄荷浇水，水瓢磕在陶盆沿上，“当啷”一声，惊飞了两只停在竹篱笆上的红蜻蜓。风裹着暑气涌进来，混着椰苗新抽叶的青涩味，还有张奶奶晒在绳上的椰丝被太阳烤出的甜香——那是比春更浓的甜，像把糖块泡在海水里，化不开的稠。
“阿满！”妈妈端着青瓷碗从厨房出来，蓝布围裙沾着椰浆渍，“来尝尝新熬的椰奶冻。”
满擦了擦手，接过碗。碗底沉着颗蜜渍的椰果，咬开时滑溜溜的，甜得人眯起眼。妈妈坐在石凳上剥毛豆，竹匾里的毛豆米堆成绿莹莹的山，“张奶奶今早来，后海边的椰果熟了头茬。”
“真的？”满眼睛亮起来。后海边的椰林是她和满常去的，去年台风，她们还捡过被吹落的椰果，埋在院角等发芽——可惜没活成，妈妈“是根没扎稳”。
“她今年风调雨顺，椰果坠得低，摘着不费劲。”妈妈把毛豆米倒进陶盆，指节上沾着绿汁，“等你爸修完渔网，咱们下午去摘。”
爸爸从廊下钻出来，手里攥着截尼龙绳。他刚补完渔船的篷布，蓝布衫后背洇着深色的汗渍，鬓角的碎发黏成一撮。“修好了。”他把绳子往石桌上一扔，“阿满，去把竹篓拿来。”
满蹦跳着去拿竹篓，路过客厅时瞥见相册摊开在茶几上。最上面一张是上周拍的：椰苗的新叶托着颗青果，果壳上还沾着晨露，妈妈举着相机站在树下，爸爸踮脚扶着她的肩——照片边缘被满用彩笔涂了圈，写着“椰果初长”。
后海的风比院里凉些。满跟着爸妈穿过椰林，裤脚沾了草籽，发间落了片椰叶。远处的海泛着靛青色，浪头卷着碎银扑向沙滩，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进去。
“看！”妈妈指着前面那棵歪脖子椰树，“最顶赌果串，坠得快碰到地面了。”
那串椰果有拳头大，外壳青中透黄，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爸爸搬来竹梯，满扶着梯子仰头看。他的蓝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侧那道淡粉色的疤——是去年修渔船时被钉子划的，此刻正随着动作轻轻起伏。
“心。”妈妈在下面喊，手里攥着根长竹竿，“别摔着。”
爸爸爬到第三档，伸手去够最下面的椰果。指尖刚碰到果壳，忽然“扑棱”一声——只听头顶传来翅膀扑腾，一只花斑海鸟从椰树里窜出来，翅膀尖扫落几片叶子，其中一片正巧砸在满鼻尖上。
“呀！”她捂住鼻子，指缝里渗出血丝。
妈妈立刻跑过来，掏出手帕给她擦。“怎么这么不心？”她声音里带着疼惜，却先笑了，“你看，海鸟都来凑趣。”
爸爸也下来了，手里举着颗椰果。“没事，这颗最熟。”他把椰果塞进满手里，“拿回家煮椰丝羹，给你补补。”
满捏着椰果，血珠渗在青壳上，像朵红花。妈妈用手帕包住她的手指，抬头望向椰树梢——那只海鸟正绕着树飞，尾羽在阳光下闪着蓝紫色的光。“许是看咱们摘了它的果，气不过。”她笑着。
回家的路上，竹篓里装满了椰果。满抱着最沉的那部分，胳膊酸得发颤，却舍不得放。路过村口老榕树时，张奶奶正坐在石凳上织渔网，竹针在她手里翻飞，“摘了不少？”
“够煮三大锅。”妈妈把竹篓往她面前晃了晃，“您要尝尝，等会给您送碗椰丝羹。”
张奶奶眯眼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你们娘俩，就是会疼人。”
下午，厨房飘着椰香。妈妈把椰果剥成丝，满在旁边递碗，爸爸烧火。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脸上红扑颇。“去年你椰丝羹太甜，”他用木勺搅了搅，“今年少放了两勺糖。”
“没甜。”满舀起一勺吹了吹，“刚好。”
暮色漫进厨房时，三人坐在廊下喝椰丝羹。海风裹着咸湿的潮气吹进来，吹得竹帘沙沙响。满望着院角那株椰苗——它比春又高了半尺，新叶在晚风中摇晃，叶尖挂着颗水珠，折射出夕阳的金芒。
“阿爸，”她突然，“椰苗什么时候能结果？”
爸爸放下碗，指节抵着下巴。“等它再抽五茬叶，”他，“等你妈妈的围巾织完第四条，等你学会骑自行车绕着它转三圈……”
“那得等好久！”满皱起鼻子。
“不久。”妈妈舀起一勺羹，吹了吹喂进她嘴里，“你看，昨刚给它施了肥，今就冒了新芽；前儿个你还担心它被鸟啄了叶，今儿个它倒长得更精神了。”她伸手抹掉满嘴角的羹渍，“春不是等来的，是咱们和它一起长的。”
夜渐深，蝉鸣弱了些。满躺在竹床上，听着爸妈在院里收拾渔具的声音。风穿过椰苗梢，带来若有若无的甜——是远处的栀子开了，是晒在竹匾的椰丝香了，是妈妈煮的椰丝羹余温还在。
她翻身时，摸到枕头下的贝壳——是爸爸下午从海边捡的，扇形的，边缘泛着珍珠白。贝壳内侧用刀刻着行字：“阿满的夏”。
月光漫进窗户，落在院角的椰苗上。新叶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叶尖的水珠落进泥土，溅起星子似的光。满忽然想起春时，妈妈的那句话——“春是风里长出来的，是咱们一起种出来的。”
此刻的夏，大概也是这样吧。
是椰苗抽芽时“咔”的轻响，是麻绳勒进树皮时浅浅的痕，是爸爸的旧衬衫蹭过她鼻尖的痒，是妈妈的椰丝羹在锅里滚出的泡。它在每一次“今”里生长，在每一声“明”里沉淀，像妈妈织的围巾，越织越厚，越织越暖。
而风里已经有了秋的消息。
满枕边的贝壳在月光下泛着珍珠白，边缘被她翻来覆去地摩挲得发亮。那邪阿满的夏”刻痕很浅，像爸爸用指甲轻轻划的，却在夜色里泛着温柔的光。她翻了个身，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响动——是爸爸在给渔船刷桐油，刷子蘸着木油，“吱呀吱呀”地抹过船板；是妈妈在整理晒干的椰丝，竹筛子磕在石墙上，“咔嗒咔嗒”地响。
风从窗棂缝里钻进来，裹着椰丝的甜香，还有院角椰苗新抽叶的青涩味。满迷迷糊糊地想，这味道和春的酒酿圆子好像啊——都是甜丝丝的，带着点清冽的腥，像把整个海都煮进了碗里。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海蝴蝶，翅膀薄得像椰苗的新叶，停在最高的叶尖上。风一吹，她就跟着叶子摇晃，往下看，能看见爸爸在给椰苗绑麻绳，妈妈在煮椰丝羹，蒸汽把他们的身影都揉成了暖融融的雾。那只花斑海鸟又飞来了，嘴里衔着颗椰果，轻轻放在她脚边——是早上被风吹落的那一颗，壳上的血珠已经干了，像朵褪色的红花。
“阿满？”妈妈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该起了，今要去晒椰丝。”
满揉着眼睛坐起来，月光从窗户漏进来，在地板上洒了片银霜。她摸到枕头下的贝壳，把它塞进妈妈手心。“给你的。”她嘟囔着，“像星星。”
妈妈笑了，把贝壳串进项链，挂在脖子上。“比星星还亮。”她低头亲了亲满的额头，“快起来，椰丝要晒不干，晚上煮不了羹。”
院子里，爸爸已经把竹匾铺好了。新摘的椰果堆成山，青中透黄的外壳上还沾着晨露。妈妈搬来木梯，满举着竹筛子帮忙接。阳光穿过椰叶，在她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像谁把碎金子撒了满地。
“阿满，接稳了！”妈妈摘下颗最饱满的椰果，“这颗最甜，给你留着煮独一份的羹。”
满接过椰果，指尖触到外壳的温度——是太阳晒暖的，带着点弹性，像颗没熟透的桃子。她忽然想起春时，椰苗抽第一片新叶的模样：嫩得能掐出水，叶尖挂着晨露，风一吹就晃。那时候她总盼着叶子快点长，现在倒觉得，慢一点也挺好——就像此刻，阳光慢慢爬过椰树梢，妈妈慢慢摘着椰果，爸爸慢慢刷着渔船，连风都慢得像首歌。
晒完椰丝，妈妈把竹匾搬到廊下。风裹着海腥味吹过来，把椰丝的甜香揉得更浓了。满蹲在旁边，用竹耙子翻着椰丝，看阳光在金黄的丝缕间跳跃。“妈，”她突然，“秋是不是要来了？”
妈妈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看见张奶奶晒了玉米，”满指了指隔壁院，“还有王叔叔在修粮仓。”
妈妈笑了，伸手把她额前的碎发撩到耳后。“秋是要来了，”她，“可咱们这儿啊，秋和夏总是缠在一块儿。你看那椰树，叶子还是绿的，果子却熟了；海还是蓝的，浪头却凉了。”
满望着椰树梢。新抽的叶已经展开大半，在风里沙沙响，像在跟谁悄悄话。她忽然想起春时，妈妈的“春是风里长出来的”——那夏呢？是不是风里藏着的甜？是椰果坠地时的“咚”，是椰丝晒干时的“簌簌”，是爸爸修渔网时哼的调，是妈妈煮椰丝羹时搅锅的声响？
傍晚，满跟着爸妈去海边捡贝壳。退潮后的沙滩上，到处是闪着光的碎片：有扇形的、螺旋形的、月牙形的，每一片都带着海的咸涩。满蹲在前面，专挑那些边缘圆润的，要串成项链送给妈妈；爸爸在后面，捡着那些带花纹的，要给椰苗做标记；妈妈提着竹篮，把他们的“战利品”一一收好。
“阿满，你看！”妈妈突然指着远处。
海平线上，夕阳正慢慢沉下去，把整片海染成了橘红色。浪头卷着金光扑向沙滩，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进去。椰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在沙滩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像谁用金线绣了幅画。
满张开双臂，迎着海风跑起来。椰叶在她脚边沙沙响，像是在给她加油；海鸟在她头顶盘旋，尾羽闪着蓝紫色的光，像是在给她指路。她跑着跑着，忽然停住了——
在沙滩的尽头，那棵最高的椰树下，不知何时多了圈浅浅的痕迹。像是有人用树枝画的，又像是被海浪漫上来的沙，围成了个的圈。圈里面，躺着颗青中透黄的椰果，壳上沾着晨露，还带着阳光的温度。
“阿爸！”她转身朝爸爸跑去，“你看！”
爸爸放下手里的贝壳，笑着走过来。“许是风给咱们送的礼物。”他蹲下来，用树枝轻轻拨了拨椰果，“等它熟了，咱们煮最甜的椰丝羹，给春留一碗，给夏留一碗，给秋……”
“给秋留一碗！”满抢着。
妈妈提着竹篮走过来，把捡到的贝壳倒在沙滩上。“那就给每个季节都留一碗。”她蹲下来，和满一起把椰果放进竹篮，“等冬来了，咱们围在火炉边煮，看雪花落在椰丝上，像撒了把糖。”
夕阳完全沉下去了，海面泛起粼粼的波光。满坐在沙滩上，抱着竹篮，看爸爸和妈妈在捡贝壳。风裹着咸湿的潮气吹过来，混着椰丝的甜香，还有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是妈妈早上放在窗台的干桂花，此刻正随着风，慢慢飘向院子里的椰苗。
她忽然明白，季节从来不是突然来的。
春是椰苗抽芽时“咔”的轻响，夏是椰果坠地时“咚”的回响，秋是海风裹着桂花香的轻吟，冬是火炉边煮椰丝的咕嘟声。它们都藏在每一次“今”里，藏在妈妈的椰丝羹里，藏在爸爸的渔网里，藏在椰苗的新叶里，藏在她们一起走过的每一步里。
而此刻，满摸着枕头下的贝壳，听着爸妈的笑声，闻着空气里的甜香，忽然觉得——
下一个季节的甜，其实早就藏在今的阳光里了。
藏在椰苗的新叶里，藏在晒干的椰丝里，藏在爸爸修补渔网的线头里，藏在妈妈放在窗台的干桂花里。
它正悄悄攒着，等某个更蓝的海，更高的椰树，系着椰丝围巾的女孩，举着椰壳碗，等她的家人端来刚煮的、甜得能抿掉舌头的——
属于秋的甜。
清晨的风裹着桂花香撞进院子时，满正踮脚够晾衣绳上的椰丝。那串椰丝被晒得金黄金黄，在风里晃成一片流动的蜜。她刚揪下一把，就见妈妈提着竹篮从厨房出来，篮底垫着新鲜的芭蕉叶，叶子上堆着新摘的桂花，碎金似的撒了满篮。
“阿满，”妈妈把篮子往石桌上一放，“今儿个煮桂花椰丝羹。”
满欢呼一声，转身去搬竹凳。竹凳腿儿磕在青石板上，“咚”的一声，惊飞了停在椰树梢的花斑海鸟。那只鸟扑棱棱飞向海面，尾羽扫落几片椰叶，其中一片打着旋儿落进妈妈的竹篮，恰好盖在朵桂花上。
“瞧你，”妈妈笑着拾起椰叶，“又给桂花戴绿帽子。”
爸爸从渔船泊位回来，裤脚沾着海水的咸涩。他手里攥着截新麻绳，是刚从码头老张头那儿讨的，“给椰苗再加固一圈，秋台风要来了。”他把麻绳往椰树根一绕，抬头望了望，“今年的云薄，风里带着桂花香，许是秋姑娘提前来探路了。”
满蹲在旁边看爸爸系麻绳。他的手指粗粝，却把绳结系得又紧又漂亮，像朵歪歪扭扭的花。“阿爸，”她指着椰树顶，“你看那片新叶，是不是比夏的更绿？”
爸爸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最顶赌新叶泛着油亮的光，叶脉里流淌着琥珀色的光，像被秋阳吻过。“是该更绿些。”他，“等你妈妈的桂花羹煮好了，给它也喂两勺甜。”
灶膛里的火苗舔着砂锅底，桂花的甜香混着椰丝的浓香，在厨房漫成一团暖雾。妈妈往锅里撒了把冰糖，糖粒刚化开，满就捧着椰壳碗凑过来。“先给我盛一碗！”她踮着脚喊，发梢沾着桂花瓣，像缀了串碎金。
“急什么？”妈妈用木勺搅了搅，“等它滚出三个泡儿。”
满趴在石桌上，盯着锅里的汤。气泡一个接一个冒上来，“啵”的一声破了，像谁在敲鼓。她的目光落在汤里——金黄的椰丝浮成一片海，桂花沉在碗底，像撒了把星星。
“阿满，”爸爸突然，“你记不记得春煮酒酿圆子？”
满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记得！那时候椰苗才到我膝盖，你蹲在旁边系麻绳，妈妈‘春在叶尖儿长’。”
“夏呢？”妈妈舀起一勺羹吹了吹，“你被海鸟砸破了鼻子，爸爸爬椰树摘果给你补。”
满笑出了声：“还有张奶奶送的椰丝，晒得比太阳还暖！”
“秋呀，”爸爸用勺子敲了敲碗沿，“要记咱们今煮的桂花椰丝羹。等冬来了，围在火炉边喝，能暖到脚底板。”
满捧着碗，抿了一口。甜意从舌尖漫到喉咙，像把整个秋的阳光都含在了嘴里。她望着院角的椰树——它比夏又高了半尺，新叶在风里沙沙响，叶尖挂着颗露珠，折射出秋阳的金芒。
“阿爸，”她突然指着远处，“你看那片云！”
海平线上，几缕白云被秋风吹得散了，露出更深的海蓝。浪头卷着金光扑向沙滩，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进去。椰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在沙滩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像谁用金线绣了幅画。
“那是秋的信。”妈妈。
“给谁的信？”满问。
“给我们。”爸爸摸了摸她的头，“给每一个认真过今的人。”
风裹着桂花香钻进窗户，落在满的椰壳碗上。她望着爸妈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望着椰树梢摇晃的新叶，忽然明白——
秋的甜，不在某一片落叶里，不在某一朵桂花上，不在某一碗热汤郑它在椰苗抽芽时“咔”的轻响里，在麻绳勒进树皮时浅浅的痕里，在爸爸修补渔网的线头里，在妈妈放在窗台的干桂花里。它在每一次“今”里生长，在每一声“明”里沉淀，像妈妈织的围巾，越织越厚，越织越暖。
暮色漫进院子时，满抱着空碗坐在石凳上。椰树上的椰丝帽还在晃，风穿过叶隙，带来若有若无的甜——是远处的菊花开了，是晒在竹匾的椰丝香了，是妈妈煮的桂花椰丝羹余温还在。
她摸了摸枕头下的贝壳，那邪阿满的夏”刻痕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明，等太阳升起时，她会和爸妈去海边捡更多贝壳，给椰苗系更结实的麻绳，把秋的甜，悄悄攒进每一个“今”里。
而链的尽头，有片更蓝的海，有棵更高的椰树，有个系着椰丝围巾的女孩，正举着椰壳碗，等她的家人端来刚煮的、甜得能抿掉舌头的——
属于秋的甜。
属于每一个认真活在今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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