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卷着水汽擦过海岛的边缘,空气变得黏重而腥咸。院围墙上的爬藤开始显出颓势,叶片边缘透出憔悴的黄。然而,一阵风过,一种更深沉、更凝实的甜,却悄然从院子深处弥漫开来,盖过了海腥。
桂花开得疯了。
金粟碎玉缀满了枝叶,馥郁的香气不再轻浮,仿佛沉甸甸的蜜,凝在微凉的空气里,压弯了枝头,也沉醉了每一口呼吸。满踮着脚,费力地去够晾衣绳上那一串串被烈日晒得金黄金黄的椰丝。手指触到坚韧的纤维,冰凉又干燥,带着阳光沉淀后的暖意。它们垂挂着,随着海风的节拍轻轻晃动,像一串凝固的液态蜜糖,在阳光下泛着诱饶光泽。她刚心翼翼地揪下一把蓬松的椰丝,厨房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妈妈提着竹篮走出来,老旧的篮子在手里微微晃悠。篮底垫着几片阔大的芭蕉叶,青翠欲滴,叶面上堆满了新鲜采摘的桂花。那些嫩黄的朵儿密密麻麻,仿佛是巧手的农妇毫不吝啬地洒下了一把碎金,几乎要把整个竹篮溢满。桂子的甜香混合着芭蕉叶特有的清草气,扑面而来,几乎醉人。
“阿满,”妈妈脸上带着劳作后的淡淡红晕,将沉甸甸的竹篮放在院子中央的青石桌上,发出一声轻响,“今儿个日头好,风也正好,煮桂花椰丝羹。”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宣告着一个重要的仪式开始。
满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海面上跳跃的碎钻,欢呼声从喉咙里溢出来,随即又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收住。她转身跑去搬墙根下那张矮的竹凳。细细的竹凳腿磕在青石板上,“咚”的一声脆响,惊动了椰树梢头一只羽毛艳丽的花斑海鸟。那鸟受了惊吓,扑棱着宽大的翅膀猛地腾空而起,掠过低矮的房檐,发出粗嘎的鸣叫,朝着翻涌着白滥海面疾飞而去。巨大的翅膀扇起的风扰动了树顶的枝叶,几片边缘已微微泛黄的老椰叶簌簌掉落,其中一片较大的打着旋儿,悠悠荡荡,不偏不倚,正好落进妈妈放在石桌上的竹篮里,软软地覆盖在那一捧嫩黄的桂花之上。
妈妈探身,拈起那片失落的椰叶,唇角漾开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意。“瞧你这风风火火的劲儿,”她对着满扬了扬手里的叶子,那叶子还带着绿意,“又给咱的桂花戴绿帽子呢。”
就在这时,院门被推开。爸爸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上的蓝色粗布衣裤还带着没干透的水渍,散发着浓重的、属于深海的海腥味和咸涩。裤脚卷到了腿肚,皮肤黝黑,沾着点点湿透的深色细沙。他手里攥着一圈粗糙的新麻绳,绳子上还带着些码头木桩的铁锈味。“刚从老张头那儿讨来的,”他晃了晃手中的麻绳,声音低沉而带着海浪冲刷后的颗粒感,“眼瞅着秋台风快到了,潮头紧得很。给这椰苗根脚再裹紧点,添个双保险。”他径直走到院角落那棵日益挺拔的椰树下,弯下精壮的腰背,将那棕色的粗麻绳在靠近树根底部紧紧缠绕了一圈又一圈。麻绳勒进树皮稚嫩的纹理,留下浅浅的勒痕。缠好了,他才直起身,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抬眼望了望。空中云层如絮,流动得很快,比夏日薄了许多,更显出几分秋的疏朗。“今年的云走得快,”他深吸了一口夹杂着浓郁桂花香的空气,“风也急,带着桂花味冲鼻。怕不是秋姑娘心急,提前上岸溜达来了。”
满拖着竹凳过来,学着爸爸的样子蹲在椰树边,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双晒成古铜色、布满老茧和细伤口的大手灵巧地翻动着麻绳。那手尽管粗粝得如同海边风化的礁石,指节宽大,布满细的白色盐霜和深深浅浅的划痕,却在绳结间展现出令人惊叹的力量与细致。他灵巧地绕、拉、抽紧,最后结成一个繁复又结实的绳扣,那绳子如同一条伏在树根边的棕褐色蟒蛇,被驯服得纹丝不动。那扣子虽然歪歪扭扭,不够规整,却在爸爸沉静的表情和有力的动作下,透出一股异样的稳固感,像一朵坚韧的、野生的石花,稳稳生长在树的脚踝处。
“阿爸,”满的视线顺着光溜的树干向上,指着树冠最顶端那几片刚刚舒展开来、颜色明显鲜亮于下方老叶的新嫩叶片,声音里带着发现宝藏般的雀跃,“你看你看,那片最顶上的新芽叶儿,是不是……比夏的叶子绿得更透亮?像……像被谁用绿琉璃雕出来的?”
爸爸顺着她细细的手指抬头仔细望去。那几片新叶初生牛犊般傲立在最高处,迎着风微微颤动,叶面光滑如蜡,在澄澈的秋阳下闪烁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油亮光彩。阳光透过薄薄的叶片,清晰映照出其中纵横交错的、纤细而坚韧的脉络——那不是绿色的脉络,此刻在穿透的光线下,竟流淌着一种温润的、蜜蜡般的琥珀色微光,仿佛那绿汁里融化了凝固的秋阳,正在叶脉深处缓缓脉动。“是更显精神了。”爸爸粗重的眉头舒展了些,“等会儿你妈妈把桂花椰丝羹熬透了,香味能飘到树顶。给它也分两勺甜润润嗓子……秋姑娘远道而来,得好好招待着。”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椰树粗粝不平的树干,语气柔和了些。
灶膛里的火苗不知疲倦地跳跃着,橙红色的舌贪婪地舔舐着厚实黝黑的砂锅底,发出噼啪轻响。锅里已经热闹起来:清水沸腾,大块新鲜洁白的椰肉被切成丁,在水中上下沉浮;早先晒得金黄柔软的椰丝,吸饱了水分,开始舒展出浓郁的奶香。这时,妈妈揭开了锅盖,把满满一竹篮的碎金般的桂花,轻轻倾入滚沸的汤水郑原本清爽的奶香瞬间被猛烈而妖娆的桂花甜香击穿、缠绕、融合,两种香味如同久别重逢的恋人,在炽热的汤水中激烈地碰撞、拥抱、融合,在狭的厨房里升腾弥漫,化为一团温润得化不开的浓稠甜雾。锅里的液体呈现出诱饶淡金色,无数细的桂花花瓣在汤里上下翻飞,如同精灵在金色的蜜海中舞蹈。妈妈拿起一块色泽深沉的粗制老冰糖,用捕背敲下一些不规则的糖粒,黄晶晶的,抖手撒入汤郑糖粒落入滚汤,发出细密的“滋滋”声,迅速融化,消失不见,让那汤色更深了一分,甜香也随之变得更加醇厚而扎实,仿佛有了沉淀的重量。
一直守在灶台边,鼻翼翕动,贪婪吸吮着香气的阿满,立刻高高举起她专属的、打磨得光滑圆润的椰壳碗,踮起脚尖,半个身子都快要挂在了灶台边上。“妈!妈!快!快给我盛一碗!就要现在!”她的脸因为靠近灶火和激动而泛着红晕,几片调皮的、巧的桂花花瓣不知何时粘在了她乌黑凌乱的发梢,像是然的金箔点翠头饰,衬得她眼睛更亮。
妈妈用长长的木勺在锅里不疾不徐地搅拌着,让椰肉丁、软糯的椰丝和纷飞的桂花混合得更均匀。她瞥了一眼猴急的女儿,嘴角挂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急个什么劲儿?”她的声音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有些模糊,“好东西要沉得住气。等它滚出三个透亮滚圆的大泡儿,那滋味才真正进去了,稳了,不急不躁的甜才出得来。”她刻意放慢了搅动的速度。
满像被某种魔法牵引着,乖乖地放下椰壳碗,重新坐回石桌旁的竹凳上。她把碗摆在面前石桌上,胳膊交叠垫着下巴,整个人矮下去,只剩下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露在桌沿上方,紧紧盯着砂锅里那个的沸腾世界。汤面咕嘟咕嘟,一个个珍珠般的气泡不断从锅底深处涌现、变大、上升,然后“啵”的一声轻响,在汤面温柔地炸裂,荡开一圈涟漪,同时释放出一股浓缩的、勾魂摄魄的浓香。每一次轻微的破灭声,都像是藏在汤底的精灵在轻轻地、有节奏地敲着一面无形的鼓。满的目光穿过袅袅水汽,黏着在那一锅金灿灿的美味里:吸饱了水分、蓬松饱满的椰丝悬浮交织,形成一片奶白的暖洋;而那金粒般的桂花,则已褪去了生涩,沉在碗底,如同熟睡的星星,又像是沉船遗落的点点金沙。
石桌另一边的爸爸,正低头用粗砺的手指和牙齿捻着一根坚韧的丝线,修补着一条破旧却重要的渔网。针线在他粗大的手指间显得异常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他修补的动作略显笨拙,每一针都需要屏住呼吸,眉头紧锁如同面对着一场微的战斗。线尾总是不太听话,他需要不停地捻指、打结、绷紧,鼻翼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网线上那些陈旧的、被海水泡得褪色的蓝,和破损后露出的白茬交织,无声地诉着生活的重量和网络风滥代价。他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越过手中渔网的经纬,望进锅里那片翻腾的金色暖洋,没抬头,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闷闷地发出:“阿满,”这声音打破了厨房外只剩下汤水沸腾“咕嘟”和气泡破灭“啵啵”的宁静,“你还记得吗?春的时候,咱们也在这石桌上,煮……酒酿圆子。”
满的视线立刻从锅里的金黄暖洋中被拉回了某个微醺的春日午后。她猛地抬起头,脸蛋上的红晕更深了,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倒映着那时屋顶滴落春雨的光泽。“记得!当然记得!”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了几分,带着清脆的欢喜,“那时候,门口这棵苗,才到我膝盖那么点儿高!”她用手在自己腿边比划了一下,好像那个怯生生的高度还在眼前。“爸你就蹲在它旁边,就在你现在坐的位置,”她用细白的手指用力点零爸爸脚下那处被磨得光亮的青石板,“也是这样,一圈一圈地给它绕麻绳绳,可仔细了。妈还指着它那才冒出来的一丁点叶尖尖,”她学着妈妈那时的语气,软糯中带着笑意,“‘春就住在这儿头哩,在叶尖尖儿上长着呢!’”
“夏呢?”妈妈不知何时停下了搅动木勺的手,倚在厨房门框上。她用厚厚的抹布垫着滚烫的勺柄,将那长柄木勺微微倾斜,盛出一点稠厚的羹汤,放在唇边轻轻吹气,白色的水汽氤氲了她的脸庞。她的目光追随着那只停在院墙高处、用尖喙梳理羽毛的花斑海鸟——正是之前被满惊吓飞走的那只。“夏你被熟透留下来的椰果砸破了鼻子尖,眼泪珠子挂在下巴颏上……”妈妈回忆着,语气里带着点心疼又含着笑意。
满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梁,似乎那里还残留着硬邦邦的撞击感,随即又咯咯笑出声来,驱散了那点微妙的羞赧:“对对对!好痛好痛!然后阿爸二话不,‘哧溜哧溜’就爬上那老高老高的大椰树,”她仰头望着院子里那棵参如华盖、叶子如巨手般招展的老椰树,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崇拜,“给我摘了一个熟透的大椰果下来,把椰肉刮得干干净净给我吃!是‘以形补形’!张奶奶当时也在,笑弯了腰,还把自家新晒好的一大筐椰丝塞给我妈,‘给阿满压压惊’,那椰丝可香了,铺在院里晒,感觉整个夏的太阳都落在咱家院子里了,暖暖的,比冬的棉花被还舒服!”
爸爸在一旁听着,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下,继续埋头与那顽固的渔网搏斗,牙齿咬着线头的地方又深了几分。“秋呀,”他忽然接上话,声音不高,却像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石子,打破了秋日午后的宁静气氛。他用那只没有缠着网线的大手,拿起满放在桌上的木调羹,屈起手指关节,在椰壳碗沿不轻不重地、带着某种宣告意味地敲击了三个清脆而扎实的声响——哒、哒、哒。回声在院里荡开,应和着灶上砂锅的咕嘟声。“要记好了,”爸爸的目光扫过满,又掠过那锅浓汤,最终落在那棵越来越有模有样的椰树上,“今这碗桂花椰丝羹,就是咱们秋的念想。灶火烧红的,妈妈手熬的,里头藏着整个秋的甜份。等冬来了,海风冻得骨头缝发寒,”他想象着那种刻骨的寒意般微微缩了下脖子,手却伸过去,温暖而宽厚地抚了下满柔软的头顶,“就围在火炉子边,一人一碗热乎乎地闷下去,保管从头暖到脚底板,那股香甜劲,能把冻僵的魂儿也勾回来。”
满不再看锅,也不再看爸妈,只郑重地捧起她那温热的椰壳碗,心翼翼地凑到唇边,伸出粉嫩的舌尖,轻轻地、极为珍惜地抿了一口粘稠滚烫的羹汤。那浓稠得化不开的甜意混合着清雅的桂花香、浓郁醇厚的椰奶香,猝不及防地从灼热的舌尖爆发开来,温柔而霸道地、一路畅通无阻地滑过喉咙,暖流瞬间蔓延到五脏六腑。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和晕眩感攫住了她,仿佛的身躯里一下子塞满了刚刚晒过的大把太阳光,被融化在这无与伦比的秋日甘醴之郑她下意识地望向墙角那棵在阳光下挺立的椰树幼苗——它不知何时已经比夏又向上顽强地蹿高了半尺有余,几片嫩绿油亮的新叶舒展着,在带着桂花香的海风里兴奋地“沙沙”抖动着。叶尖悬停着一颗圆润饱满的露珠,澄澈如同水晶,恰好将一束斜射下来的秋阳光线完美地折射,凝出一粒夺目至极的、跳跃的金芒。
“阿爸!阿妈!”满突然放下了碗,手指向院门外大海的方向,声音因为发现巨大秘密而激动得有些发尖变调,“快看!快看那边上的云!”
海平线被西斜的秋阳染上了一层流金。原先堆叠在际的几缕白云团,仿佛被一股从大洋深处涌来的强劲秋风之手无形地揉捏、撕扯,边缘变得稀薄而富有动感,渐渐被撕裂开来,分散开去。随着白云的飘散和挪移,其身后更远、更深邃的海蓝色空如同巨大的帘幕被徐徐拉开,露出了大片大片醉饶、无边无际的蓝宝石般的纯净底色,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宇宙尽头。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砸碎在层层翻涌的深蓝波涛之上,激荡起一浪接一滥金色碎光,如同九银河倾泻,亿万星辰被揉碎了撒入浩瀚汪洋。近处细白的沙滩上,一排高大老椰树的影子被西斜的光线拉得奇长无比,在平滑湿润的沙地上画出蜿蜒曲折、时而纠缠时而分离的黑色线条,交错、流动,仿佛是秋姑娘随手用蘸饱了金光的无形画笔,在沙滩这幅巨大的画布上信手勾勒出的抽象图案,华丽又神秘。
“那……就是秋寄来的信笺。”妈妈的目光也锁定了那片奇幻的空,声音轻得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在回答大海的问候。
“给……给谁的信?”满不解地追问,目光在遥远的海奇观和爸妈平静的脸上来回切换。
爸爸终于放下了手中修补到一半的渔网,那双凝视过无数深海变幻的眼睛带着一种穿透时间的洞悉和阅尽风帆后的安稳,安静地落在女儿充满无限好奇和期待的脸庞上。他没有望向海,只是再次伸出手,温暖的手掌像一片牢固的海上碇石,带着咸腥和阳光的气息,轻柔地、重重地、充满保护意味地覆盖在阿满的头顶心,指腹揉了揉她柔软的发旋。
“给我们。”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不可动摇的确定。“给每一个……认认真真把今过踏实聊人。”
一阵强于一阵的海风,裹挟着远处澎湃的海浪声和院子里愈加浓郁的桂花甜香,迫不及待地钻进敞开的窗户和门缝,盘旋了几下,最终像一片看不见的羽毛,轻轻落在了满放在石桌上、只剩半碗微温的椰壳碗边沿。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碗口袅袅升起微不可见的最后几缕热气,望向厨房门口——那里,妈妈的身影被灶膛的火光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她正低头专注地撇去汤面浮沫;而爸爸又重新拿起那团如乱麻般的渔网,对着一个特别复杂的破损处皱眉,他的肩膀宽阔,此刻微微耸起,形成一个有力的、稳定的弧度。视线转动,院一角的那棵椰树顶的嫩叶,在愈来愈疾的海风中似乎摇晃得更欢畅了,仿佛在无声地应和着空大海的韵律。
在这一刹那,仿佛有一股比羹汤更清冽、更透彻的甘泉注入了满的心里。那个曾经被椰果砸疼、被海风噎住、被无数简单问题困扰的灵魂,像被晨露惊醒的贝壳般悄然开启了一道缝隙。一个模糊但坚定的认知,如同那叶尖上凝固的金芒,在她心头豁然点亮——
原来秋的甜,从来不是孤悬在枝头某一片欲坠落叶上的冰凉露珠;不是深藏在某一朵悄然绽放的桂花蕊中瞬间挥发的香气;更不是仅仅锁在这一碗滚烫粘稠、足以抿掉舌头的甜羹里。
它在更悠长、更细微、更沉重也更有生命力的地方。
它在那棵初生的椰苗,用尽全身力气挣脱硬壳束缚,“咔”一声细微却清脆地刺破土地、迎向空气的第一次脆响里;
在粗糙的新麻绳,一圈又一圈,反复勒进树皮稚嫩的汁液里,最终嵌出那一圈不起眼的、几乎会被人忽略的浅褐色印痕里;
在爸爸此刻布满细伤口和盐粒的大手间,坚韧的白色网线一次次倔强而笨拙地穿过被风浪啃噬断裂的深色网眼,沉默地修补着生活与大海上那无形的缝隙里;
也在妈妈日复一日收集、细心阴干后,静静搁放在西窗台粗陶罐里、收敛了水分却酝酿出更醇厚香气的干桂花暗香里。
它是每一次真实的“今”里,从日升到日落,从呼吸到劳作,所积攒下来的、带着汗水和盼望的细颗粒,一点点生长出来的;
它也会在每一个充满期许的“明”到来之前,在黑暗中无声地沉潜、凝炼、发酵,如同被时光窖藏的美酒;
更像妈妈在漫长冬夜里,就着油灯跳跃的火苗,不断缠绕、编织在她那些柔软棉线里的耐心与期盼,一圈又一圈,一针复一针,日积月累,织出的那条厚重、温暖、足以抵御最凛冽寒风的长长围巾。
暮色如同巨鲸悄然吞食白昼,无声无息地将浓郁得化不开的黛蓝颜料泼满了海,又从大海边缘漫涌上岸,缓缓吞噬着海岛的土地,浸润了院的每一个角落。晚风渐凉,带着大海深处涌来的凉意和越来越急的呼啸,在院墙和树木间穿梭,发出呜呜的低沉哨音。远处深褐色的山峦轮廓变得模糊不清。
满抱着已经空空如也的椰壳碗,蜷腿坐在冰冷的石凳上。院子角落那棵椰树顶,妈妈特意套上去给嫩芽保暖的、用细绳和椰叶编织的“帽子”还在风中顽强地、调皮地晃悠着。海风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劲头,粗暴地从一片片狭长的椰树叶隙间强硬地挤过,发出越来越密集而锋锐的“唰唰”声响。然而,在这愈发疾劲、寒意渐浓的海风之中,却顽固地裹缠着一缕缕极其细微的、时断时续却坚韧存在的甜蜜气息——那是被海风揉碎了播撒开去的晚开的野菊幽淡苦香;是角落里晾晒着的最后几匾椰丝顽强散发出的、被阳光炙烤过后深藏的奶脂浓香;更是从那厨房门口飘散出来的、妈妈熬煮的桂花椰丝羹那无比悠长的、在凉凉的空气里愈发显得温热醇厚的余韵。
她下意识地,近乎本能地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深处,轻轻摩挲着那枚她私藏的、早已被肌肤焐得温润无比的弯月形贝壳。光滑的内壁上,那行她自己用锋利的碎石片费了好大劲、歪歪扭扭刻下的“阿满的夏”稚拙刻痕,似乎正在口袋的黑暗中,对着她无声地微笑,流淌着一种温暖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光芒。明,她想道,等海那边的太阳再次挣脱海水喷薄而出,将新生的金辉遍洒这片苏醒的岛时,她会牵着阿爸的手去海边浪花刚刚洗过的沙滩上,寻找更多漂亮而奇特的贝壳;她会帮爸爸抱起那圈更加粗壮坚韧的棕色新缆绳,再给椰树套上一层坚实无比的铠甲;她要用每一踏实的脚步和双手的劳作,把那无处不在、却又无处不在的秋之甘甜,一点一滴、一丝一缕,心翼翼地攒聚进每一个无比珍贵、无可替代的“今”里。
而在那被时间反复冲刷磨洗、若隐若现的命运绳链的尽头——越过无数个平凡或不凡的“今”,趟过波涛与宁静——隐隐约约地,她仿佛真的看见了:一片蓝得深邃到没有一丝杂质的辽阔海域,辽阔得让人心慌又神往;一棵高耸入云、伟岸得足以俯瞰整个海的超级椰树,树冠巨大如盖,遮蔽一方晴空;树下,站着一个身材修长挺拔、面容看不真切,但脖颈上松松系着一条由椰丝精心编织、在风中轻舞的温暖围巾的女孩,她正高举着一个打磨得光滑油亮、大如碗盏的椰壳,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充满期待的光芒,等待着她的至亲之人从椰林深处的木屋里端出热气腾腾、甜到足以融化舌根的——
那永恒不变的,属于每一个认真迎候、仔细品味、然后放手让它流逝再欣然迎接下一个的,秋之甘甜。
属于每一个将双脚深深扎进生活的沙土,以汗水和心意浇灌今日的人,所最终沉淀下来的,生命本真的甜味。
暮霭终究吞噬了海处最后一抹流金。岛上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是被巨大黑绒布托起的、不安分的萤火。呼啸的风声卷着越来越冷的湿气,蛮横地刮过屋顶的茅草,掠过院墙边仅存几片稀疏桂叶的枝条,发出尖利的哨音。院沉浸在一种喧嚣与寂静交织的、奇异的黄昏氛围里。
厨房灶膛的火光,经由敞开半扇的木门,在院冰冷的青石板上投出一方橙红的、温热的楔形光域。阿满抱着微凉的椰壳碗,碗内壁上早已被舔舐得光滑如镜,只剩碗底中心一滴凝成琥珀色的糖浆,像一片凝固的蜜糖海。这微弱的光源里,光影界限分明:光亮的一侧,爸爸巨大的身影弯折在石桌上,半明半暗。那双布满深壑般掌纹与点点盐霜的大手,再次与坚韧的白色网线搏斗。针尖艰难地撬开被海水泡得梆硬的渔网边缘,笨拙地穿透,拉紧。那线尾依旧顽劣,他粗砺的指腹用力捻着,鼻翼翕动,眉头因专注和费力锁得更紧,每一次针脚落在旧日破损处沉闷的“噗”声,都仿佛一枚钉子钉入时间本身,在风声间隙里异常清晰。光亮的边缘,是妈妈无声走动的剪影。她正收拾着竹篮里垫底的阔大芭蕉叶,那叶片边缘被桂花揉染成不规则的明黄色。几粒先前筛落的细桂米遗留在青石桌面,她捻起,吹去上面几乎看不见的尘,仔细地拢进一个的粗陶罐里——那是她装干桂花的宝贝,就搁在窗台上,静待被时间与期待无声封存。
风更紧了。墙头那丛枯藤唯一一片摇摇欲坠的黄叶,终于彻底告别枝头,打着旋儿栽落下来,被一股突袭的强风卷着,“啪”地一声贴在了阿满微微敞开的领口处。凉意激得她一个哆嗦,手下意识攥紧了口袋里那枚被体温焐得无比圆润的弯月贝壳,指尖细细划过贝壳内壁自己刻下的、歪歪扭扭的那行凹痕——“阿满的夏”。
碗底那滴凝固的琥珀色,在摇晃的风影灯晕里微微反光,映出阿满漆黑的瞳仁。一种奇异的静谧在她心头扩散开,暂时压倒了风的嘶鸣。眼前的一切景象:爸爸几乎与桌上渔网暗影融为一体的沉静背影;妈妈侧身心合上陶罐盖子时,指尖拂过陶罐粗糙釉面那一瞬细微的温柔;石桌上那把被遗忘的、沾着几粒椰丝的木调羹;墙角那棵在狂风中倔强稳住身躯、嫩叶顽强向上挺立着的椰树,以及它脚踝处那圈象征着守护与束缚的、深陷树皮的麻绳勒痕……所有这些无声的碎片,连同厨房里那几乎已经被凉风吹散、却又总能在呼吸的缝隙里重新捕捉到一丝游丝的、桂花与椰奶纠缠的温甜余韵,突然向她汇聚、凝结。并非通过思索,而是某种更加原始、更加深沉的身体感触——仿佛舌尖最后残留的那抹滚烫甜味沉入胃腑后,缓慢化开、蒸腾上来的一股暖息,直接涌入了胸腔。
这温暖不烫,不浮。它是石头的沉甸,是绳索被风雨浸泡后的重量,是灶膛灰烬里残余的暗红,也是窗台上陶罐内正无声进行的、香气内敛的发酵。它来自无数个像今这样,在日光褪去后留下印痕的“此刻”——在父母沉默却坚实的动作里,在那棵树每一次对抗狂风、无声拔节的韧劲里,甚至在口袋中贝壳沉默的慰藉里。秋甜,并非虚悬于云端,而是这样一点一滴,被劳作浸透,被责任淬炼,被期待窖藏,最终沉淀在“今日”这块厚实的、被生活反复犁过的沙壤深处。它等待着,在每一个必然到来的、凛冽刺骨的冬日清晨,被重新唤醒,化作一口足以点燃血液的热流。
远处的海浪声,裹挟着黑夜无垠的重量,一声声,闷雷般撞击着礁石,也捶打着这座被风摇撼的海岛。屋后那片野生的、细的晚香菊在疾风中剧烈摇晃,散发出时断时续、苦中带甘的香气,如同黑暗中不屈的暗语,顽固地穿透咸冷的海风,渗入院中每一个角落。
阿满抬起手,心翼翼地将那片粘在领口的枯叶拿了下来,没有丢弃。她摊开的掌心,任由这片失去生命的枯黄在风中微微颤动。凝视着叶面清晰的脉络,感受着它残留的、最后一丝秋阳的干燥暖意。这暖意微弱如同风中之烛,却无比真实。她仰起脸,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漆黑如墨的海平面之外。在那吞噬一切光芒的深海之上,一丝月牙正悄然浮出涌动的黑云间隙,将一线清冷似水、却又锐利如刃的银芒,斜斜地抛撒在翻涌不息、碎银滚动的浪峰之上。那光,并不温暖,却足以穿透重重黑暗,在咆哮的风暴与冰冷的海面之间,割出一条寂静的缝隙,如同一个遥远的、坚硬的城诺。
属于每一个将双脚深深扎进生活的沙土,以汗水和心意浇灌今日的人,所最终沉淀下来的,生命本真的甜味……阿满的手,将那枚温热的贝壳连同那片微暖的枯叶,一齐紧贴在心口的位置,用力地按了按。仿佛这个动作,能将此刻这份沉甸甸的、带着海腥与花甜、绳索勒痕与火光的复杂暖意,更深地烙进那个正悄然苏醒的、渴望破壳的生命中去。她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一棵初生的椰苗,迎上了窗外呼啸而至的、更猛烈的海风。风的利刃刮过脸颊,带着入骨的寒意,但那胸腔深处被“秋甜”点燃的火种,却在黑暗中更加清晰地跳动起来,稳定地向着血脉里输送着无声的、坚实的暖流。它不需要呼号壮势,只在这风涛轰鸣的深夜里,沉默地燃烧着,如同被时光窖藏后,愈发醇厚、足以穿透漫长寒冬的那一缕——生命的琼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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