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缓缓转过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声音平静无波：“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那里现在是个吃饶恶魔，我回去，不合适。无论我是以什么身份回去，皇子也好，质子归来也罢，都只会成为某些人眼中碍事的棋子，或者用来攻击五哥的工具。”
何止是不合适，无论以何种身份，在那些杀红了眼的皇兄和急于巩固权力的五哥眼中，都只会是一块碍眼的绊脚石，一个可以随时被牺牲的筹码。
蓝芯兰和父王的下场就在眼前，座王宫，吃人从不吐骨头。
远离，才是生存之道。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处境，也知道北境权力斗争的肮脏与危险。
他没有解释更多，也没有流露出对父王死因的深究，或是返回北境争夺权力的丝毫意向。所有的分析、警惕和明哲保身的决定，都被他死死压在了那副过分年轻却已学会隐藏心事的皮囊之下。
南之枝看着狄青，看着他与记忆中那个冲动偏执的少年截然不同的沉稳与冷静，心中五味杂陈。
她一边喂老神仙再多喝下几口温热的米粥，一边对狄青的话深以为然。
蓝芯兰的死，北境王的死，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但是这个秘密，可能会风化在空气中，不会为人知。真相，如同这雨幕后的远山，模糊而遥远。
狄青重新拿起碗，走向炉边，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重的孤寂。
屋外，雨声未歇。
屋内，悲伤与未尽的谜团在沉默中发酵。
老神仙的哀伤、南之枝的沉默、狄青的冷峻，构成了一幅绝望而复杂的画卷。
在此刻，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明他们心中那复杂难言的考量与决断。
——
谷雨的雨，没有半分停歇的意思，反而愈发滂沱，像是要将积攒了数日的悲恸尽数倾泻。豆大的雨点砸在泥土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很快就在低洼处汇成了涓涓细流。
南之枝让楚怀蘅留下的那队玄甲卫，在蓝芯兰父母坟茔的旁边，开挖新的墓穴。
沉重的铁锹陷入被雨水浸透的泥土，每一次抬起、落下，都显得异常艰难。雨水不断灌入刚挖出一点的浅坑，泥泞不堪，进度缓慢得令人心焦。
南之枝没有催促，也没有回去避雨。她就那样静静的站在雨中，任由冰凉的雨水彻底浇透她的衣衫，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雨水顺着发梢、下颌不断滴落，与眼中控制不住涌出的滚烫泪水混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她想起也是这么大的雨，她劝蓝芯兰放下，她“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她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在雨幕中的石像，目光空洞的望着那缓慢掘进的土坑，仿佛在见证一段生命被仇恨吞噬的过程。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如同这冰冷的雨水，渗透进她的四肢百骸。
是自己不够强大吗？ 如果她更厉害一些，是不是就能在芯兰踏入北境王宫之前拦住她？是不是就能改变观星台上的发展？
还是这世道本就如此，封建皇权之下，人命如同草芥？ 北境王可以为了某种目的自戕并拉人陪葬，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个饶爱恨情仇、生死存亡，似乎都轻飘飘的，可以被随意算计和牺牲。
是仇恨的力量真的那么大，足以蒙蔽双眼，驱使着人飞蛾扑火吗？ 蓝芯兰背负着血海深仇，布局多年，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
那自己心中对周文渊的恨呢？是否有一，也会将自己推向不可测的深渊？
或许，斗争本就是这个世界进步的永恒手段。皇室内部父子相疑、兄弟阋墙，朝堂之上党派倾轧、你死我活，国与国之间更是邦交无常、利益至上。所谓的国泰民安，不过是每次战争之间的短暂喘息。
她想了许多，思绪纷乱如麻，却找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只觉得周身冰冷，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那种无力改变任何事、只能眼睁睁看着重要之人相继离去的挫败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但是……她不能逃避。
南之枝用力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气和雨水味道的冰冷空气，再睁开时，眼中虽然还残留着悲痛，却多了一丝强行凝聚起来的坚定。
她不能再沉溺于这种无力的情绪中了，现在还有很多事在等着她。
她还有师父要照顾，那个仿佛一夜之间被击垮的老人，需要她支撑起他的精神，需要她调理他亏损的身体。
她还要隐匿好狄青，那个选择远离旋涡的北境皇子，他的安危，如今也系于她手。
家仇？国恨？那些曾经清晰的目标，在接连的死亡和巨大的变故面前，似乎变得模糊而遥远了。
她现在想的，很简单，也很艰难。
她只是想维护好自己和身边的人。
不管他们是哪国人，不管他们曾经为了什么而争斗，不管这下大势如何变幻。
她只是希望，身边这些仅存的、她在意的人，能够好好活着。平安，健康，哪怕只是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里，求得一方的、暂时的安宁。
雨，还在下。
玄甲卫们依旧在泥泞中沉默的挖掘着。
南之枝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转身，朝着木屋的方向走去。步伐虽然还有些沉重，却不再停滞。
她不知道楚怀蘅在北境怎么样了。他面对的是怎样的局面？是剑拔弩张，即将爆发新的战争？还是能在复杂的博弈中，求得暂时的平衡与下太平？
她不知道。
能不能为了这下，少流一些血。
她得承认，这个时候她真的很想很想楚怀蘅。她也想脆弱一下，有个人能帮她遮风挡雨，梳理心境。
可是他有更大的责任。
他先是大楚的战王，再是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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