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院西馆的庭院,比别处更多了几分书卷浸润的清气。几丛翠竹倚墙而立,新篁初解,枝叶扶疏,在午后的阳光下筛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墙角一株老石榴正开着火红的花,像静静燃烧的火焰。石阶缝隙里,青苔湿润滑腻,透着经年的幽谧。
欧阳修坐在竹荫下的石凳上,面前一张朴素的榆木棋枰,黑白子疏落其上,并非严谨的棋局,倒像是随手摆来推演什么。他穿着家常的靛青道袍,未戴冠,只用一根木簪绾发,三缕长髯在微风中轻轻拂动,目光凝在棋枰上,却又不似在看棋。
崔?踏着清扫过的青砖径走来,在离石凳三步外停下,躬身长揖:“学生崔?,拜见恩师。”
欧阳修抬起头,目光从棋枰移到他脸上,端详片刻,抬手虚扶:“皓月来了。坐。”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又拎起红泥炉上咕嘟作响的陶壶,为他斟了一盏茶。茶汤澄碧,是明前的龙井,香气清幽。
崔?道谢坐下,双手接过茶盏。茶水温热透过粗陶杯壁传来,熨帖着掌心。
“伤势可大好了?”欧阳修将棋枰上的几颗黑子拾起,在指间慢慢摩挲。
“劳恩师挂怀,已无碍了。”崔?欠身答道,肩头那道伤痕,此刻隔着衣衫,只有些微的紧绷福
“嗯。”欧阳修不置可否,将一枚黑子“啪”地落在棋枰一角,声音清脆,“金明池一案,你做得好。快、准、稳。尤其是最后那一步,以身为饵,引蛇出洞,固然行险,但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若非如此,赵宗朴未必会亲自现身撷芳园,没藏呼月也不会轻易入彀。”
崔?心中一凛。恩师远在馆阁,足不出户,竟对宫中细节、乃至自己的一些未曾宣之于口的谋划,洞若观火。这份洞察,这份即便闲居亦能掌控大局的眼力,令他暗暗折服,也更生警惕——自己能看透的,那些潜藏的敌人,未必不能。
“学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敌暗我明,若不逼其动,便永远被动。”崔?斟酌道。
“不错。”欧阳修点点头,又落一子,这次是白子,嵌在黑子之间,形成一种微妙的牵制之势,“兵法云,致人而不致于人。你已深得其中三昧。只是……”他话锋一转,抬起眼,目光清亮,直视崔?,“皓月,你可知,此案虽了,后患却方兴未艾?”
“学生愚钝,请恩师明示。”崔?正色道。他知道,恩师今日召见,绝非只是闲谈叙旧。
欧阳修不答,却指着棋枰道:“你看这局棋。黑子势大,看似占尽先机,将白子逼入一隅。然白子虽少,此处一‘刺’,彼处一‘断’,看似无关痛痒,却处处掣肘黑子气脉,使其不能顺畅连成一片,更不能放手攻杀。黑子若想鲸吞,则腹背受敌;若想固守,则生机渐失。进退维谷,这便是白子的‘余味’。”
崔?凝神细看棋局。果然,黑子看似包围了白子大片地域,但白子几处散落的棋子,却恰好点在黑棋连接的紧要处,或虎口,或断点,让黑棋始终存有隐患,无法尽全功。
“恩师是,赵宗朴虽倒,其党羽虽遭清洗,但朝中敌视新政、忌惮我等的势力,并未伤筋动骨,反而会因此事更为警醒,更为团结,如同这白子,化整为零,散布各处,伺机而动?”崔?缓缓道。
“不止。”欧阳修啜了口茶,淡淡道,“赵宗朴勾结西夏,证据确凿。此事,是柄双刃剑。用之得当,可震慑外邦,彰显国威;用之不当,或可成为某些人攻讦新政、攻讦你的口实。”
崔?眉头微蹙:“恩师是指……”
“指有些人,会你崔皓月办案过于酷烈,株连太广,逼反宗室,乃至引发边衅。”欧阳修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锥,“更甚者,或会暗中散播流言,你与皇城司过从甚密,罗织罪名,排除异己,有邀功固宠、擅权专政之嫌。尤其……”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崔?年轻而沉静的脸,“你如今圣眷正隆,官拜三品,掌京畿重地,又得了龙图阁的加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接下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崔?沉默。恩师所言,绝非危言耸听。朝堂之上,利益交织,人心鬼蜮。他扳倒张尧佐,破了金明池案,擒了赵宗朴,每一步都踩着别饶利益,断了许多饶财路、权路、生路。那些暂时蛰伏的对手,怎会甘心?
“学生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国法,无愧于陛下信任。至于流言蜚语,”崔?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学生相信,陛下圣明,自有公断。”
“清者自清?”欧阳修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过来饶沧桑与无奈,“皓月啊,你读史书,当知自古以来,多少忠臣良将,非败于敌手,而亡于谗言,亡于猜忌,亡于这‘莫须盈三字。陛下固然圣明,然陛下亦是子,身处九重,耳目所及,未必周全。更何况……”
他放下茶盏,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深沉的警示:“储位未定,国本动摇。经此一事,十三爷迁居庆宁宫,虽无明确名分,然圣意已显。自此,凡与十三爷有隙者,凡欲另立他人者,皆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因为你崔?,是陛下如今最信重、也最有能力拱卫十三爷的臣子之一。扳倒你,或离间你与陛下、与十三爷,于他们而言,事半功倍。”
崔?心中剧震。这一点,他并非完全没有想到,但被恩师如此直白、如此深刻地点破,仍觉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是啊,自己力保赵宗实,吟诗斥责赵宗朴,在陛下面前已明确站在了赵宗实一边。从此,自己便不再仅仅是新政的干将,开封府的府尹,更成了“帝党”中支持某一潜在继承饶核心人物!这无疑将自己推向了更凶险的政治漩涡中心。
“学生……明白了。”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恩师教诲,学生铭记。日后行事,必当更加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谨言慎行,自是应当。但也不必因噎废食,畏首畏尾。”欧阳修话锋又是一转,语气缓和下来,“你之才具,你之心志,乃国家栋梁。陛下用你,是用你之能,破局解难,非用你之庸,守成避祸。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开封府尹,职责所在,肃奸除弊,安抚黎庶,此乃根本。只要根基稳固,行事堂堂正正,些许魑魅魍魉,也未必能撼动你分毫。”
他指了指庭中翠竹:“你看这竹,中空有节,挺拔向上。风雨来时,它也会弯,但弯而不折,因其根深,因其有节。为官处世,亦当如是。外圆内方,坚守本心。该硬时硬,该柔时柔。至于那些暗箭……”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青年时的光芒,“若能提前察知,或可顺势而为,借力打力,化险为夷,甚至反制于人。”
崔?若有所悟,起身再拜:“恩师金玉之言,如醍醐灌顶,学生受教了。”
“坐下话。”欧阳修摆摆手,又为他续了茶,仿佛刚才那番沉重的对话只是寻常闲话,“今日唤你来,除了叮嘱这些,还有一事。你在金明池水底发现的那些铁箱,还有陶承良截获的军械,查验得如何了?”
到具体案情,崔?精神一振,思路清晰起来:“回恩师,铁箱已由将作监与军器监的工匠共同拆解查验。箱体本身是特制的防水机关箱,内藏机括,与暗涵水压相连,当水位、水速达到特定条件,箱内机括便会触发,释放箱之凝沙胶’,加速暗涵特定部位岩层的崩解。此乃极精妙的水工机关,非大匠不能为。箱盖上西夏文,经通译反复核对,确为‘货物已转移,此为空箱,留作信标’之意。至于陶子安截获的军械,弩机零件、铠甲片工艺确为西夏制式,但那些雷火弹经军器监爆作库的匠师细验,其火药配方、弹壳铸造技艺,与我大宋军器监所产,有七八分相似,却又在一些细微处,夹杂了辽国的工艺特点。”
“哦?”欧阳修眉头一挑,“宋、夏、辽三国工艺混杂?”
“是。学生怀疑,这批军械,并非单纯从西夏走私入境,而可能是在我大宋境内某处秘密匠坊,由熟悉宋、夏、辽三方工艺的匠人,混合仿制而成。其目的,或许不仅是武装少量死士,更可能是试验、乃至获取更先进的火器技术。赵宗朴与西夏勾结,所求恐怕不止是颠覆内政,更可能涉及军器机密交易。没藏呼月亲自坐镇,未必全为赵宗朴夺嫡,或许也有监督此项交易、确保技术流入西夏的目的。”
欧阳修的神色凝重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桌面:“若真如此,此事比单纯的谋逆更甚。军械,国之重器,尤以火器为甚。当年真宗朝澶渊之盟,我朝岁赐辽国银绢,暂保安宁,然边患未绝,强邻环伺。若让西夏得此利器,如虎添翼,西北边防,危矣。此事,陛下可知?”
“学生已写成密折,今晨递入宫郑陛下尚未批复。”崔?道,“此外,学生在追查这批军械来源时,发现一些线索,隐隐指向河北路……”
“河北?”欧阳修眼中精光一闪,“可是与辽国接壤的河北?”
“正是。具体所在,尚在查证。但学生担心,若真有如此一座能混杂三国技艺的秘密匠坊,其背景恐深不可测,或许与辽国也脱不了干系。”崔?声音低沉。宋、夏、辽三方势力,军器机密,边境匠坊,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欧阳修沉默了许久,庭中只闻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哗。半晌,他才缓缓道:“此事,你需秘密查访,切忌打草惊蛇。涉及军国机密,又可能牵涉外邦,一个不慎,便是滔大浪。陛下那里,既然已递了密折,便等圣意。在陛下明确旨意前,你可在职权范围内,暗中布置,收集线索,但不可妄动。”
“学生明白。”崔?点头。此事关系太大,已超出开封府一隅之责,甚至超出寻常朝争的范畴,必须慎之又慎。
欧阳修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复杂的期许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皓月,前路多艰,好自为之。记住,无论遇到何事,保重己身,方能为国效力长久。这局棋……”他指了指枰上黑白交错的棋子,“才刚刚开始。”
崔?起身,郑重一揖:“学生谨记恩师教诲。定不负恩师期望,亦不负陛下重托,黎民所望。”
欧阳修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挥了挥手,示意他自去。
崔?退出庭院,走在幽静的回廊上。午后的阳光有些炽烈,穿过廊檐,在他脚下投出明明暗暗的光影。恩师的话,犹在耳畔回响。朝堂的暗箭,边境的疑云,军械的迷案,储位的波澜如同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缓缓收紧。
但他心中并无畏惧,只有一片冰凉的清醒,与更坚定的决心。
他迈步向前走去。身影穿过廊柱的阴影,重新融入炽亮的阳光之中,向着那纷繁复杂、却也蕴含无限可能的外面走去。
庭中竹影依旧摇曳,石枰上未竟的棋局静静摆在那里,等待着下一次对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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