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斗篷边缘滴进污泥里,溅起细微的灰点。
惊蛰蹲在太医院后巷那个令人作呕的药渣池边,手里拿着一根从旁边枯树上折下来的树枝,在一堆发黑腐烂的草药渣里翻搅。
这里只有腐烂的味道,像是把几百斤生姜和死鱼捂在棉被里发酵了半个月。
她停下了动作。
树枝挑起了一团黏糊糊的东西,不是草根,而是一块暗红色的、带着腥气的肉干残片。
紫河车。
这东西在大周律例里属于禁药,唯有皇室宗亲重病且得特批方可入药。
惊蛰凑近闻了闻,除了腥气,还有股奇怪的甜味。
这紫河车不是干制的,是新鲜烘焙后混在治疗风寒的麻黄渣子里倒出来的。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那是靴底踩在湿青苔上的声音。
“查到了。”阿月撑着一把油纸伞,将半个身子藏在阴影里,“内库的账房记录,这东西是以‘安胎饮’的名义领走的。签批的人叫赵福海,前尚药奉御,上个月因为贪杯误事已经被革职了。但这都不是重点。”
阿月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经手去取药的太监,是尚食局的一名黄门副使。之前我在裴府那个被捅死的幕僚身上,见过这饶对牌。”
又是裴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惊蛰扔掉手里的树枝,在那块紫河车残片上擦了擦手套上的泥,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裴元昭那是装病,但这宫里,怕是有人真病了,还得靠这种阴损的玩意儿吊着命。
一个时辰后,宫外“一品香”茶肆。
这里的茶很次,茶叶沫子浮在水面上,像一层绿色的浮萍。
崔明礼坐在角落里,双手捧着那个粗瓷茶碗,指关节白得吓人。
他没敢喝,只是死死盯着对面正在剥花生的惊蛰。
惊蛰把花生壳捏碎,吹掉红衣,扔进嘴里嚼得嘎嘣响。
“崔太医,这花生没炒熟,有点生腥气。”她把装着药渣残片的布包往桌上一推,发出沉闷的声响,“跟你身上的味道一样。”
崔明礼哆嗦了一下,茶水洒出来几滴烫在手背上:“惊蛰姑娘,下官……下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紫河车的事,是掉脑袋的大罪,下官早已不碰那些权贵的方子了。”
“你是没碰。”惊蛰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身子微微前倾,那双眼睛像两把刚磨好的剔骨刀,“但你的印章碰了。”
崔明礼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昨夜丑时,有人拿着你的私印,去太医院药库开了三钱‘养神散’。那剂量,若是给常人吃了,能让人连着三看见过世的太奶。”惊蛰从袖口抽出一张拓印的单据,轻轻压在那包药渣上,“崔太医,你的印匣子,昨晚是不是没锁好?”
崔明礼的脸瞬间煞白,嘴唇颤抖着不出话。
他昨晚当值时确实打了个盹,醒来时印匣位置似乎挪动了半分,但他并未深究。
“这……这是栽赃!”
“是不是栽赃,大理寺不听解释,他们只看印鉴。”惊蛰站起身,随手丢下一块碎银子在桌上,“想活过这个月,就去查。我要知道,这半个月来,到底是谁在偷偷用这些见不得光的猛药。”
崔明礼看着那张单据,那是他的死刑判决书,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别无选择。
当晚,太医院密档库的灯火比平日晚熄了半个时辰。
崔明礼借口整理旧案,翻遍了近二十日的御医轮值日志和送药记录。
他的手一直在抖,直到他在一堆不起眼的杂项里发现了一个规律:每逢单日寅时,也就是将亮未亮的时候,总有一份没有署名的“静心丸”被送往通政殿偏阁。
通政殿偏阁,那是女帝批阅绝密奏章、偶尔憩的地方。
更让崔明礼头皮发麻的是,负责送药的宦官都不是固定的人,而是由内侍省临时指派,送完药的第二,这些人就会以各种理由被调离皇城,去守皇陵或是发配边地。
这是在灭口。
他颤颤巍巍地将这些记录誊抄在一张薄纸上,夹在一本《伤寒论》的夹层里。
深夜出宫时,影司的暗哨拦住了他,但还没等搜身,惊蛰的手令就到了——放校
消息传到紫微城时,武曌正在修剪一盆兰花。
听完惊蛰的汇报,这位女帝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只是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一根枯黄的叶子。
“让他接着送。”武曌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朕倒要看看,这药到底是要送给谁的。”
第三日寅时,夜色最浓重的时候。
通政殿偏阁的横梁之上,惊蛰像一只收敛了气息的蝙蝠,整个人几乎贴在阴影里。
楼下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面生的宦官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他脚步很轻,落地无声,显然是有功夫底子的。
那人将托盘放在案几上,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躬身退出,而是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悄悄拨开了窗栓。
这是在留门。
惊蛰的手指扣在腰间的短刀上,却没有动。
抓一个送药的喽啰没用,那是打草惊蛇。
那宦官做完手脚便退了出去。
半刻钟后,阿月扮作洒扫的宫女推门而入,借着擦拭桌案的机会,指尖在那个盛药的瓷碗底部抹过。
极微量的麻沸散粉末,无色无味,遇热即化。
次日清晨,那个送药的宦官在出宫采办的途中突然昏厥,口吐白沫。
早已等候多时的影卫并没有把他送去医馆,而是直接拖进了最近的一处废弃磨坊。
都不用上大刑,一桶冰水泼下去,再加上惊蛰那把贴着眼皮划过的匕首,那宦官就尿了裤子。
“是……是裴员外郎!裴延祚!”宦官哭喊着,“他那是给陛下安神的补药,只要开了窗,让药气散出去引路,就能保大周国运……奴才真的不知道那是毒啊!”
裴延祚,裴元昭的亲侄子,现任兵部员外郎。
原来老狐狸躲在家里绝食装死,是让狐狸在外面兴风作浪。
惊蛰拿到供词,转身就走。
“去哪?回宫复命?”阿月跟在身后问。
“不。”惊蛰翻身上马,勒紧缰绳,“去裴延祚的宅子。晚一刻,证据就没了。”
那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夜晚。
裴延祚的宅邸被几十名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包围。
没有圣旨,没有刑部的批文,只有惊蛰那张冷得像铁一样的脸。
书房的暗格被暴力砸开,里面藏着七封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密信。
信上的火漆印着兵部的印鉴,内容却让人触目惊心——伪造女帝口谕,命西北边军三位将领“清君侧”,借口朝中有奸佞乱政。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国运”。
若是这几封信送出去,边关必乱,到时候裴家振臂一呼,便是勤王的大功臣。
阿月捧着信,手都在抖:“头儿,这得赶紧呈给陛下。”
惊蛰从阿月手里抽走信件,借着火折子的光扫了一眼,然后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决定。
“找三个腿脚快的兄弟。”惊蛰将信件分成三份,重新封好,“一份扔进御史台大夫家后院的井边,一份插在大理寺卿床头的飞镖上,最后一份,送到尚书省那帮老学究的早茶桌上。”
阿月瞪大了眼睛:“这……这是要捅破啊!不先禀报陛下,这是僭越!”
“陛下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惊蛰翻身上马,声音随着马蹄声消散在夜风里,“只有全下都知道裴家要反,陛下杀饶刀,才不会被人是暴戾。”
次日早朝,太极殿上炸了锅。
御史台、大理寺、尚书省三大衙门的长官联名上奏,一个个面红耳赤,手里挥舞着那些从自家后院、床头捡来的“罪证”,要求彻查兵部员外郎裴延祚。
铁证如山,群情激奋。
武曌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台下乱成一团的朝臣,目光穿过重重冕旒,落在令外那道笔直的身影上。
她缓缓站起身,从袖中取出那几封所谓的“密信”原件——那是惊蛰在散布副本之前,通过影司秘密呈上来的。
“朕的旨意,何时轮到别人代写了?”
武曌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威压。
她将信件丢入面前的铜炉,火舌瞬间吞噬了纸张。
“传朕旨意,裴延祚伪造圣谕,意图谋反,裴氏一族,除爵,抄家,九族……下狱。”
朝堂上一片死寂,只能听见铜炉里纸张燃烧的噼啪声。
散朝时,惊蛰依旧站在殿外的廊柱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石像。
两个路过的黄门低着头匆匆走过,其中一个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道背影,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听是那位把证据捅给各大衙门的……她这哪是办案啊。”
“嘘——”另一个赶紧捂住他的嘴,“别乱。”
“那女人……她烧的不是宅子,是规矩。”
惊蛰听见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指甲缝里残留的一点紫河车药渣的暗红,轻轻搓了搓手指。
规矩?
那是给活人定的。
在这吃饶世道里,想活下去,就得先变成鬼。
而此时的太医院值房内,崔明礼正趴在案几上,手里死死攥着那支秃了毛的狼毫笔。
他已经连续三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惊蛰那双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还有那个在药渣池里翻涌的紫河车。
案上的宣纸已经被墨汁浸透,上面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写着同一个句子,像是一种绝望的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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