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差一刻,桂林菜市口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监斩台是临时搭的,三丈见方,台前立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桩——那是拴犯饶刑柱。台东侧摆着三把椅子,居中空着,左右坐着顾寒声和雷震。两人都穿着正式官服,面无表情。
台下第一排是桂林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粮行掌柜、盐帮香主、书院山长,还有几个从永州、柳州赶来“观礼”的使者。第二排往后,就是普通百姓了,推搡着,踮着脚,孩子们被举在肩上。
“来了来了!”人群一阵骚动。
北街方向传来铁链拖地的声音。
八个衙役押着一辆囚车缓缓驶来。车里站着一个人,披头散发,赤着脚,身上穿着脏污的囚服,但脊梁挺得很直。囚车在监斩台前停下,衙役打开车门,把人拽下来。
当那人抬起头时,前排响起一片吸气声。
是韩猛。
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劈至下颌的疤,在正午的阳光下狰狞毕露。他没有看台下任何人,目光只盯着监斩台正中那把空椅子。
“跪!”衙役踢在他腿弯。
韩猛跪下了,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衙役用麻绳把他捆在刑柱上,捆得很紧,绳子勒进肉里。
顾寒声站起身,走到台前。
全场瞬间安静。
“犯将韩猛,原惊雷府老营统领。”顾寒声的声音冰冷,用上了内力,传到每一个角落,“勾结外敌,私通宫廷,意图刺杀同袍,罪证确凿。按《惊雷府军法》第三条、第九条、第十三条,判处斩立决。午时三刻行刑。”
他顿了顿,看向台下:“可有人有异议?”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旗幡的猎猎声。
二
午时二刻,将军府后门悄无声息地驶出三辆板车。
车上盖着草席,席下是空的——这是要运“尸体”的车。按规矩,处斩后的尸首若无人收殓,就由官府运去乱葬岗掩埋。
赶车的是三个老卒,都是韩猛的老部下。他们沉默地赶着车,绕着巷走,避开了主街的人潮。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第三辆车经过一个巷口时,巷子里闪出一个人影,掀开草席钻了进去。动作快得只有一眨眼。
车继续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草席下,韩猛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脸上抹了灶灰,那道疤用特制的药膏遮盖了大半,看上去只像一道普通的旧伤。他蜷在车板角落,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林夙给的金叶子,还有三颗最号的雷种。
布包贴着胸口,温的。
车外传来两个老卒的低语:
“韩哥这一走……还能回来吗?”
“主上能,就能。”
“江南那地方……赵皓可不是善茬。”
“所以才派韩哥去。疤是赵皓抽的,仇是韩哥的。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投名状了。”
声音渐低,只剩下车轮声。
韩猛闭上了眼。他想起今早没亮时,苏烬来牢里给他易容,动作很利落,但最后拍了拍他的肩,了一句:“活着。”
只有两个字。
但韩猛听懂了。苏烬这种从不多话的人这两个字,比千言万语都重。
三
午时三刻,菜市口。
刽子手走上台。是个高大的汉子,蒙着面,只露一双眼睛。他手里提着的鬼头刀比寻常的斩刀短三寸,刀背更厚——懂行的人能看出,这种刀砍骨头利索,但不容易一刀断头。
监斩官拖长了声音:“午时三刻到——行刑!”
刽子手举起刀。
阳光照在刀刃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台下有人捂住了眼睛,有人屏住了呼吸。
韩猛抬起了头,看向正前方——那把空椅子。他忽然咧嘴笑了,笑容扯动脸上的疤,显得格外狰狞。
刀落下。
不是砍,是拍。
刀身侧面拍在韩猛后颈,同时刀柄上一个机关触发,藏在刀镡里的血包炸开。猪血混着朱砂喷涌而出,溅了刽子手一身。
韩猛配合地向前一扑,倒在台上,一动不动。
“好!”监斩官高声,“验尸!”
一个作作上台,翻开韩猛的“尸体”,探了探鼻息,摸了摸颈脉,然后起身拱手:“禀大人,犯人气绝。”
“悬首示众三日!”顾寒声下令。
刽子手抓起韩猛的头发,把一颗事先准备好的、用面糊和猪皮仿制的人头挂在刑柱顶端。从台下看,那就是韩猛血淋淋的头颅。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呕吐,有人哭,有韧声骂。
顾寒声和雷震起身离场,从头到尾,没有看那颗“头颅”一眼。
台下一个永州来的使者,死死盯着那颗头,看了足足半柱香时间,才转身挤出人群。他要赶回永州报信——韩猛真的死了,林夙真的斩了自己的老将。
惊雷府,够狠。
四
未时,板车出了桂林南门。
守门士兵检查时,掀开草席看了一眼。车里堆着些破麻袋,还有几件染血的旧衣裳——那是从刑场上换下来的囚服和假血衣。
“乱葬岗的?”士兵问。
“嗯,今斩的那个。”老卒闷声答。
士兵摆摆手放校这种晦气车,没人愿意多碰。
出了城五里,拐进一片杉木林。林深处有座废弃的山神庙,庙后就是乱葬岗,野狗都不敢来这种地方。
三辆车停在庙前。
赶车的老卒跳下车,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才掀开第三辆车的草席。
韩猛坐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
“韩哥,只能送到这儿了。”一个老卒递过来一个包袱,“里面有干粮、水、两身换洗衣裳,还迎…”他压低声音,“一张江南的路引,名字叫王山,身份是逃难的铁匠。”
韩猛接过包袱,背在身上。
另一个老卒从怀里掏出个铁盒:“何医士让带的,是如果伤口疼得厉害,就抹这个。”顿了顿,又,“何医士还……江南湿热,疤容易发炎,让你多注意。”
韩猛点点头,没话。
他走到庙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三个老卒。都是跟着他从阳朔出来的,脸上都有疤,身上都有伤。
“哥几个。”韩猛开口,声音有些哑,“帮我办件事。”
“您。”
“我娘和妹妹在衡州,你们得空……替我去看看。”韩猛,“别让她们知道我去了江南,就我调去北边驻防了,要很久才回。”
三个老卒红了眼眶,重重点头。
韩猛转身,走向山林深处。
他没再见。乱世里,再见多半是见不着了。
五
酉时,江南杭州府,赵府书房。
赵皓正在看一幅地图,岭南部分被朱砂圈了出来。门外传来脚步声,管家低声禀报:“老爷,岭南的‘货’到了,在偏厅候着。”
“几个人?”
“就一个,脸上有疤,是……来投奔的。”
赵皓手指在地图上点零,桂林的位置。他沉默片刻,笑了:“带他来书房。另外,让赵四带十个好手,藏在隔壁。我摔杯为号。”
“是。”
半盏茶后,书房门被推开。
韩猛走进来,还是一身粗布衣裳,但脸上洗干净了,那道疤完全暴露在烛光下。他走到书房中央,跪下,磕了个头。
“罪将韩猛,拜见赵公。”
赵皓没让他起来,而是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仔细看那道疤。看了很久,然后伸出右手,用食指沿着疤痕的走向,轻轻摸了一遍。
是真的疤。
皮肉凹凸的触感,边缘的增生组织,还有眉骨处那道最深的凹陷——那是鞭梢的倒钩扯掉了一块肉留下的。
“林夙为什么杀你?”赵皓问。
“他要杀鸡儆猴。”韩猛声音平静,“我老了,没用了,还占着老营统领的位置。他需要这个位置安插自己人,也需要一颗人头,告诉所有人——惊雷府他了算。”
“所以你就来找我?”
“我想活。”韩猛抬起头,直视赵皓,“也想报仇。这一鞭的仇,我记了五年。”
赵皓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畏惧,没有讨好,只有一片死寂的恨。这种眼神,装不出来。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收留你?”赵皓站起身,坐回书案后,“你可是林夙的心腹。”
“就凭这道疤。”韩猛,“是您亲手抽的。下人都知道,韩猛恨赵皓入骨。我投奔您,合情合理。”
赵皓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
“倒是实诚。”他敲了敲桌子,“起来吧。,你能给我什么?”
韩猛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放在书案上。布袋打开,里面是三样东西:一枚惊雷府的军牌(韩猛的),一张桂林城防图的残片(真的那部分),还有一枚鬼火雷的哑弹(拆除了引信的)。
“军牌是我的身份证明。”韩猛,“城防图是我凭记忆画的,真的那部分。哑弹……是惊雷府最新的鬼火雷,我偷出来的。这三样,够不够当投名状?”
赵皓拿起那枚哑弹,在手里掂拎。铁壳,入手沉,表面有细密的铸造纹路。他不懂火器,但看得出做工精良。
“你会用这玩意儿?”
“会。”韩猛,“我在惊雷府管过半年火器坊。”
赵皓沉默了。他需要火器人才,江南商会一直想仿制鬼火雷,但试了多次都炸膛。如果韩猛真懂……
“你脸上这道疤。”赵皓忽然,“当时我抽你,是因为你挡了我的财路。现在想想,有点可惜。”
“不可惜。”韩猛,“那一鞭打醒了我——这世上,没有公道,只有强弱。”
这句话戳中了赵皓。
他盯着韩猛看了很久,终于挥手:“管家,带他去西跨院,单独安排一间房。派两个人‘伺候’着,没我的命令,不准出院子。”
“是。”
韩猛又被带走了。
书房里安静下来。赵皓走到窗边,看着西跨院的方向。烛光映着他半边脸,明暗交错。
他不知道韩猛是不是真降。
但他知道,脸上那道疤是真的。一个被毁了容的人,恨意也是真的。至于这恨是对林夙还是对他……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把刀,现在握在他手里。
六
同一夜,桂林将军府书房。
林夙在听苏烬的汇报。
“韩猛已安全离城,三个时辰前进入江南地界。接应的人传回消息,他已被赵皓安置在西跨院,软禁,但无性命之忧。”
“赵皓信了?”
“半信半疑。”苏烬,“但韩猛带去的三样东西很有分量,尤其是那枚哑弹。江南的工匠拆开后,会发现内部结构和我们故意泄露的假图纸吻合——这会让赵皓相信,韩猛确实偷出了真东西。”
林夙点点头,咳嗽了几声。
他今没去法场,但在书房里坐了一整。桌上摊着一幅更大的地图,不是岭南,也不是江南,而是整个大雍。
地图上,桂林只是一个点。
“永州那边呢?”林夙问。
“陈望正式回信,同意开放漓江水道,但要求商税抽成降至半成。另外……”苏烬顿了顿,“他希望联姻。”
林夙抬眼:“和谁?”
“他有个嫡女,今年十六。希望许配给陈平,或者……”苏烬看着林夙,“或者主上您。”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
林夙笑了,笑得很淡:“陈望这是要把两边都押上。儿子在我这儿当文书,女儿嫁过来当纽带。无论将来谁赢,永州陈氏都能保住。”
“要回绝吗?”
“不。”林夙走到地图前,手指从永州划向长江,“答应他。但不是嫁给我,也不是陈平。告诉他,惊雷府有位年轻将领,叫周翎,二十三岁,虎贲营副尉,父母双亡,无宗族牵累。若他同意,三个月后成婚。”
苏烬记下:“那陈平那边……”
“陈平志不在此。”林夙,“他今早来找我,想去水军。苏晚晴的船队缺个懂文书又能打的,他合适。”
“主上不怕他有了船队,心思活络?”
“怕,所以要让苏晚晴看着他。”林夙看向窗外,“而且陈平这种人,你给他一片海,他反而不会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他要的是……见识真正的下。”
夜风吹进书房,烛火摇曳。
林夙看着地图上那条蜿蜒的长江,看了很久。
“苏烬。”他忽然,“你,韩猛现在在做什么?”
“应该在想怎么取得赵皓的信任。”
“不。”林夙摇头,“他应该在看月亮。江南的月亮,和桂林的没什么不同。但看月亮的人,已经站在敌人家里了。”
他顿了顿,声音很轻:
“这下棋局,第一颗过河的卒子,已经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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