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办公室时，武藤课长正在等他。
“竹下君，刚才浅野来找我，你的文件记录里有些地方需要核实。”武藤的脸色也不好看，“特别是‘顺风号’那批货的事。”
“我已经跟冈田调查员解释过了。”丁陌，“就是船主想逃税，把工业原料报成了纺织品。”
“浅野不这么认为。”武藤叹了口气，“他这种手法太常见了，常见到像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
丁陌心里一沉，但脸上还是保持平静：“课长，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得做好准备。”武藤看着他，“浅野明要亲自跟你谈。他这个人……问话很厉害，会抓住一个细节不停地深挖，直到你露出破绽。”
“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丁陌。
武藤没接这话，而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竹下君，你跟我两年多了，做事一直很稳当。我相信你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但现在是特殊时期，上面压力很大，浅野必须查出点东西来交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丁陌听懂了。武藤是在提醒他：浅野需要“成果”，如果没有真正的间谍，那他可能会制造一个。
“谢谢课长提醒。”丁陌，“我会心的。”
武藤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办公室又只剩下丁陌一个人。他坐下，看着桌上那堆文件，突然觉得它们像一堆随时可能爆炸的炸药。
浅野明要亲自跟他谈。
这不是冈田那种例行问话，而是真正的审查。浅野是特高课专门搞内部调查的老手，擅长心理战，擅长从看似无关的细节里找出关联。
丁陌闭上眼睛，开始回想过去三个月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接触过的每一个人、经手过的每一份文件。
有没有疏漏？有没有破绽？
他想了很久，最后睁开眼睛，拿起笔，开始在一张白纸上写：
一、港口调度记录，已经处理过，没问题。
二、运输线路，大部分正常，少数敏感线路已暂停。
三、往来人员，李爷、陈世雄、渡边、铃木……这些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领事馆里一个能帮忙办事的官员。
四、资金流向，通过多个账户分散，表面看都是正常的商业往来。
五、情报传递，死信箱、暗号、密码……这些都没有物理证据。
看起来一切都干净。
但丁陌知道，在浅野这样的人眼里，“太干净”本身就是可疑的。一个在领事馆工作两年多的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问题？哪怕是问题，比如收过商饶一点礼物，比如帮朋友办过一点私事。
正常人都会有这些“问题”。如果没有，反而显得刻意。
他需要主动暴露一些“问题”。
丁陌想了想，重新拿出一张纸，开始写另一份清单：
一、去年八月，收过三井运输老板李爷一套紫砂茶具，价值约五十日元。
二、去年十月，帮铃木商社的社长安排过一次加急货物通关，收了二十日元的“辛苦费”。
三、今年三月，通过码头的关系，给老家寄过一批丝绸，没有走正规报关。
四、今年五月，给总务科的某位同事介绍过一个做货运生意的亲戚。
这些事，大不大，不。收点礼物、帮点忙、走点后门——这在领事馆里太常见了，几乎每个人都会有那么几件。把它们主动交代出来，反而显得坦诚。
而且，这些事都发生在去年和今年上半年，和最近的泄密事件时间上对不上。
丁陌把这张清单折好，放进西装内袋。
这是他明要交的“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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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领事馆下班的时间到了。
但今没人敢准时走。走廊里还排着队，浅野的谈话还在继续。丁陌透过门缝往外看，队伍还有五六个人，估计要谈到七般。
他想了想，还是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经过浅野那间临时办公室时，门正好开了。一个年轻办事员走出来，脸色惨白，走路都有点晃。浅野站在门口，看见丁陌，叫住了他。
“竹下先生。”
丁陌停下脚步：“浅野调查官。”
“明上午九点，到我这里来一趟。”浅野，“有些事想跟你聊聊。”
“好的。”丁陌点头，“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不用，人来就校”浅野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问，“竹下先生今晚有安排吗？”
“没有，直接回家。”
“一个人？”
“对。”
浅野点点头，没再什么，转身回了办公室。
丁陌走出领事馆大楼时，还没完全黑。院子里停着那几辆特高课的黑色轿车，车里坐着人，在抽烟。
他感觉到那些饶目光一直跟着他，直到他走出大门。
街上人来人往，很热闹。丁陌沿着南京路走了一段，然后拐进一条街。他走得不快，时不时停下来看看街边的店铺，像是在闲逛。
但他知道，后面有人跟着。
从领事馆出来大约两百米后，他就发现了——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戴着帽子，一直保持三十米左右的距离。
丁陌走进一家书店，在书架前站了十几分钟，翻了翻几本书。透过书店的玻璃窗，他看见那个灰西装男人在对面的烟摊买烟，眼睛却不时瞟向书店门口。
跟踪技术不算高明，但很直接——就是明目张胆地跟着你，让你知道你在被监视。
这是一种心理施压。
丁陌放下书，走出书店。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附近的一家面馆，点了碗阳春面，慢慢吃着。
灰西装男人也跟了进来，坐在斜对面的位置，也要了碗面。
两人隔着几张桌子，谁也没看谁。
丁陌吃完面，付了钱，走出面馆。他看了眼色，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来，街上的人渐渐少了。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了个大圈，穿过几条巷，最后才回到住处。
开门，进屋，开灯。
他没有拉窗帘，而是走到窗边，掀开一角往外看。
街对面，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那里。车里有两个烟头的红光，一明一暗。
果然，不止有跟踪，还有盯梢。
丁陌放下窗帘，在椅子上坐下。
浅野这是在告诉他：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皮底下。
但丁陌并不太担心。盯梢盯的是表面行动，盯不到他的脑子，盯不到他脑子里那些计划和算计。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唐诗三百首》。翻开，找到夹在里面的几张纸——那是还没来得及销毁的密信副本。
他走进卫生间，把纸撕碎，扔进马桶，冲走。
然后回到书房，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铁盒，里面是几张照片和一些字条。这些都是过去的联络痕迹，本来打算留着备用，现在不能留了。
他把铁盒里的东西全部倒进一个铜盆里，划了根火柴，点燃。
火焰跳动着，纸张卷曲、变黑、化成灰烬。
火光映在丁陌脸上，明明暗暗。
他想起明上午九点的谈话。想起浅野那双锐利的眼睛。想起武藤的“浅野需要查出点东西来交差”。
窗外的夜色很深。
对面街上的轿车里，烟头的红光还在明明灭灭。
丁陌吹灭铜盆里的最后一点火星，站起身，走到窗前。
他看着那辆轿车，突然笑了一下。
来吧。
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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