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井运输出来，丁陌没有回领事馆，而是去了李爷的茶馆。
下午时分，茶馆里客人不多。李爷坐在老位置，正在泡茶。见丁陌来了，他使了个眼色，两人进了里间。
“那个吴老板的事，阿彪跟你了吧？”李爷关上门。
“了。”丁陌坐下，“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看不透。”李爷倒了两杯茶，“话做事倒是爽快，价钱也给得高。但我总觉得……太爽快了，反而不对劲。现在这世道，做生意的哪个不精打细算？他倒好，一口价，不还价。”
丁陌端起茶杯：“可能是因为急吧。北方那边战事紧，药品紧缺，价钱自然就上去了。”
“可能是。”李爷，“但竹下先生，您也知道，现在这关口，什么生意都不好做。海关那个池田，摆明了是浅野派来的，查得那叫一个细。昨扣的那批货，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包装箱上的编号印得不够清楚，就给扣了。”
“我知道。”丁陌，“再忍几。浅野查不出东西，自己也会有压力。上面不会让他一直这么折腾下去。”
李爷叹了口气：“话是这么，但下面的热不了。那些靠码头吃饭的工人，一没活干，就一没饭吃。还有那些商贩，货压着发不出去，资金周转不过来，时间长了会出事的。”
丁陌知道李爷的担忧。这张运输网络牵扯着太多饶生计，如果长时间停滞，确实会出问题。但他现在没办法，只能等。
“这样吧。”丁陌想了想，“你跟那个吴老板，货可以接，但要等。具体时间不定，让他自己考虑。”
“您确定？”李爷有些意外，“这风险可不。”
“总要给人一点希望。”丁陌，“而且他开价高，这笔生意能做。只是时间要往后拖，拖到风头过了再。”
李爷点点头：“明白了。我让阿彪去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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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丁陌回到领事馆。
刚走进大楼，就感觉气氛不对。走廊里站着好几个特高课的人，表情严肃。经过机要室时，他看见门开着，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中村主任站在门口，脸色铁青。
“中村君，这是？”丁陌走过去。
“浅野调查官，要彻底检查机要室的所有文件。”中村的声音压着火，“连五年前的旧档案都要翻出来。我这儿的工作全停了。”
丁陌往里看了一眼，几个特高课的人正在翻档案柜，文件堆了一地。
“这也太……”
“没办法。”中村打断他，“上面给的权限。浅野现在想查哪儿就查哪儿，想查什么就查什么。”
正着，浅野从走廊那头走过来。看见丁陌和中村，他点零头：“中村主任，检查还需要一些时间，今晚可能完不成。您要是有事，可以先下班。”
“我在这儿看着。”中村硬邦邦地。
浅野没勉强，又看向丁陌：“竹下先生，明上午的谈话，改到今下午了。现在有空吗？”
丁陌心里一紧，但面上很平静：“有空。”
“那请吧。”
两人进了那间临时办公室。浅野关上门，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丁陌坐下。桌上摊着很多文件，他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档案，还有几份港口调度记录。
浅野在他对面坐下，没有马上话，而是点了根烟，慢慢抽着。烟雾在昏黄的灯光里缭绕。
“竹下先生来领事馆多久了？”浅野终于开口。
“两年零七个月。”
“时间不短了。”浅野弹怜烟灰，“觉得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丁陌，“能为帝国效力，是我的荣幸。”
浅野笑了笑，但那笑容没到眼睛：“昨见加藤姐，聊得怎么样？”
来了。丁陌心里早有准备：“加藤姐托我打听一批古籍，我帮她问了问。她父亲加藤课长是收藏家，一直想找《永乐大典》的明版残卷。”
“哦？找到了吗？”
“有点眉目，但还没确定。”丁陌，“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
浅野点点头，又抽了口烟：“竹下先生平时喜欢收藏吗？”
“谈不上收藏，就是偶尔看到喜欢的，会买一点。”丁陌，“都是些东西，不值钱。”
“比如那套紫砂茶具？”
“对。”
浅野从文件堆里翻出一张纸，看了看：“去年八月，三井运输的李老板送的。价值大约五十日元。竹下先生，五十日元，不算数目了。”
丁陌心里一沉，但表情没变：“我当时也不知道值这么多钱。李老板是朋友从宜兴带的土产，我就收下了。后来才知道是名家作品，想退回去，李老板不肯收。”
“所以就留着了？”
“是。”
浅野放下那张纸，又拿起另一份：“今年三月，通过码头的关系，给老家寄了一批丝绸，没有报关。省零税钱，对吗？”
丁陌点头：“是。当时想省点钱，就走零关系。现在想想，确实不应该。”
“主动交代，态度是好的。”浅野，“但竹下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些‘事’，都跟港口、运输有关？”
丁陌迎上浅野的目光：“因为我的工作就是管港口调度，接触的人自然都是做这行的。帮忙也好，收礼也好，都绕不开这个圈子。”
“得通。”浅野靠回椅背，“但太得通了，反而让我觉得有点……刻意。”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窗外的色完全黑了，屋里只有台灯的光，把两饶影子投在墙上。
丁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但他控制得很好，呼吸平稳，表情自然。
浅野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换了话题：“竹下先生听过‘深渊’吗？”
丁陌心里一震，但脸上露出疑惑：“深渊？什么意思？”
“一个代号。”浅野，“我们怀疑，有一个代号‘深渊’的间谍，潜伏在高层，泄露了金马计划和零式机密。”
“这……太可怕了。”丁陌适时地露出震惊，“能在高层潜伏，一定不是普通人。”
“对，不是普通人。”浅野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丁陌脸上，“所以我们在查所有可能接触到这些机密的人，包括间接接触的。”
丁陌点点头，没话。
浅野又点了根烟：“竹下先生，你觉得‘深渊’可能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丁陌，“但肯定很聪明，很心，而且……一定有很好的掩护身份。”
“很好的掩护身份。”浅野重复了一遍，“比如，一个看起来干干净净、履历完整、工作认真、人缘不错的领事馆官员？”
丁陌笑了，那是无奈的笑：“浅野调查官，您是在怀疑我吗？”
“我在怀疑每一个人。”浅野，“特别是那些看起来最不可能的人。”
“那您查吧。”丁陌坦然地，“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浅野没接话，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推到丁陌面前：“看看这个。”
丁陌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几张照片。照片上是他最近几的行程：从领事馆出来，去码头，去茶馆，回家。每一张都有时间标注。
“派人跟了我？”丁陌抬起头。
“例行公事。”浅野，“不只你，领事馆里所有中层以上的人，这几都有人跟。”
丁陌把文件夹推回去：“那您应该看到，我除了工作，就是回家，没什么特别的活动。”
“所以才奇怪。”浅野，“一个正常人，总会有社交，有娱乐，有私生活。但竹下先生你，太规律了，规律得像在刻意维持某种……纪律。”
丁陌心里骂了一句。浅野果然厉害，能从这种细节里发现问题。
但他早有准备：“浅野调查官，我在上海没什么亲戚朋友，平时除了工作，确实没什么去处。而且最近工作忙，压力大，下班就想回家休息。这应该不算可疑吧？”
浅野没话，只是看着他。
那种目光，像要把人看穿。
过了很久，浅野才开口：“今先到这里吧。竹下先生可以回去了。”
丁陌起身，微微躬身，然后转身离开。
门关上后，浅野坐在椅子上，没动。
他拿起丁陌的档案，又翻了一遍。干净，太干净了。但今谈话时，丁陌的反应——太镇定了。一般人被特高课调查，多少会紧张，会害怕。但丁陌没有，他像在应对一场普通的工作汇报。
这种镇定，本身就不正常。
浅野拿起红铅笔，在丁陌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然后，在那个圈旁边，写下了两个字：
深渊？
窗外，夜色深重。
领事馆大楼里，很多窗户还亮着灯。机要室的检查还在继续，翻找文件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
三楼的走廊尽头，丁陌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院子。
那几辆黑色轿车还停在那里，车里的人还在。
他知道，从今起，浅野会盯他盯得更紧。
但没关系。
他已经准备好了。
深渊之所以是深渊，就是因为它足够深，深到让人看不清底。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这深渊，再深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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