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向城县外的原野上。
周觉的行营之内,却与营外那片死寂的战场截然不同。一排排营帐整齐划一。手持长戟的甲士伫立在各处要道,火盆中跳跃的火焰,映照着他们冰冷的面甲和吞口。偶有巡逻的队伍踏着整齐的步子走过,甲叶碰撞之声清脆而肃杀,除此之外,万俱寂。
这便是大梁朝廷赖以镇压下的精锐官军,即便刚刚经历了一场不算胜利的血战,其森严的秩序也未曾有半分动摇。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周觉端坐于主位之上,身前的条案上,放着一盏早已凉透的茶。他并未去看,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目光落在地图上“葫芦口”的位置,眼神幽深。
帐外,亲兵通传:“大将军,邓州王刺史求见。”
周觉的眼皮动了动,从地图上抬起头,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请。”
不多时,一个身着四品官服的中年文士,在亲兵的引领下,步入帐郑来人正是邓州刺史王文,他面容儒雅,步履从容,丝毫没有地方官员面见朝廷统帅时的卑微之态,只是在礼数上做得无可挑剔。
“下官邓州刺史王文,参见大将军。”
他长揖及地,姿态放得很低。
“王刺史不必多礼,请坐。”
周觉抬了抬手,示意亲兵看座。
王文谢过之后,在下首的位置坐下,却只坐了半个臀部,腰背挺得笔直。
两人之间,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王文此来,名为犒劳王师,实则目的为何,两人心知肚明。葫芦口一战,周觉布下罗地网,最终却让一群泥腿子崩掉了满口牙,损了近半的左骁卫精锐铁骑,主将宇文敬都险些折在里头。
这战报,若是原原本本地呈上去,朝堂之上,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浪。他周觉固然根基深厚,但御史台的言官,还有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政敌,绝不会放过这个攻讦他的机会。
而他王文,作为邓州地方主官,治下出了如此大的乱子,本身便是一个“失察”之罪。若是再被安上一个“剿匪不力”的帽子,他的仕途,也就走到头了。
今夜,他就是来探口风,或者,是来与这位手握兵权的大将军,达成一个默契。
终于,还是王文先开了口,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敬佩与庆幸:“大将军威,一战便击溃贼军主力,斩首数万。若非将军雷霆一击,恐邓州各县已尽数沦陷,下官……下官代邓州数十万百姓,谢过大将军。”
周觉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
他知道,王文这句话的重点,在于“击溃贼军主力”和“各县未曾沦陷”这几个字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王刺史言重了。本将奉皇命平叛,此乃分内之事。倒是刺史大人,能在贼势滔之际,竭力保全各县,使匪情未进一步扩大,安抚流民,未生大乱,亦是功不可没。”
王文闻言,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霖。
他连忙起身,再次长揖:“下官不敢当。皆赖大将军指挥若定,方有今日之局面。”
周觉没有再让他坐下,而是话锋一转:“本将有一事,想请教刺史。”
“大将军但讲无妨,下官知无不言。”
“葫芦口一战,贼军之中,有一领头之人。观其年纪甚轻,却悍勇异常,颇有韬略。刺史可知此人来历?”
王文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
他躬身道:“回大将军,此事下官也正要禀报。下官已联络了锦衣卫在南阳的百户所,据卫中所传来的消息,此人名叫林夜,乃是幽州人士。”
“幽州?”
周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幽州,北境边塞,与草原胡族接壤,民风彪悍。一个幽州边民,为何会跨越千里,出现在中原腹地的反贼队伍里?这背后,透着一股不寻常。
“不错。”
王文继续道,“锦衣卫的情报显示,这林夜似乎与苍军那些渠帅头目素有矛盾。葫芦口一战前,便有离去之意,只是被战事所困,未能走脱。”
“哦?”
周觉的眼中,终于透出了一丝兴趣。
“并且,就在今日傍晚,葫芦口战事一结束,此人便已脱离贼军大队,飘然离去。身边,只带了一个使长枪的壮汉。至于其去向,锦衣卫的缇骑,也暂时未能探知。”
周觉沉默了。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条案,发出“笃、笃”的轻响。
一个有勇有谋,却与贼军高层不合的年轻人。
一个在官军大军压境之下,能凭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却又在战后第一时间抽身而湍狠角色。
这样的人,若是敌人,则必须尽早扼杀。
可若是……能为己用呢?
“传令下去。”
周觉忽然开口,“命画师绘制此人样貌图,传令江陵府各州县,一体海捕。但有发现者,不必伤他,好生‘请’至大营。若遇反抗,可缉拿,但……务必留活口。”
王文心中一凛。
这是要招降。
王文心中一凛,却不敢多问,只是躬身应道:“下官遵命。”
他心中却在思忖,这位大将军的果决,果然名不虚传。但如此大张旗鼓地通缉一个贼人,似乎又有些反常。
“宛县之事,安排得如何了?”
周觉的声音再次响起,将王文的思绪拉了回来。
王文神色一正,压低了声音:“回大将军,一切妥当。锦衣卫南阳卫所的一名校尉,两名旗,并数十名精锐缇骑,皆已扮作溃兵混入城郑那贼将黄苍,也已依计反正。只待时机一到,便可献城。”
周觉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笑意。
“很好。那就让那些自以为是的蛾贼,在他们最后的狂欢里,再多烧一把火吧。”
……
与此同时,宛县南门,苍军洪力部的驻地。
营地里一片狼藉,伤兵的呻吟声此起彼伏,混合着酒气和烤肉的焦糊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洪力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酒坛,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暴戾。
“人呢!那个姓林的杂种呢!给老子找出来!”
他对着手下的亲信怒吼。
亲信战战兢兢地回道:“头……头儿,我们找遍了,营里……营里确实不见林夜和那个林虎的踪影。问了几个葫芦口回来的弟兄,都……都战事一结束,就没再见过他们。”
“跑了?”
洪力气得浑身发抖,“他娘的,这个白眼狼!吃老子的,用老子的,现在翅膀硬了,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想飞?”
他越想越气,在葫芦口,他被林夜压得抬不起头,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本想着回来之后再慢慢炮制他,谁知对方竟直接消失了。
这让他感觉自己的威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
“给老子追!”
洪力怒吼着冲出营帐,直奔城门而去。
刚到城门口,迎面便撞上了带着几个亲兵回城的关强。关强浑身浴血,脸上带着一股煞气,显然也是刚刚从厮杀中回来。
“洪力,你发什么疯?”
关强皱眉道。
“关强!你看见兴林的那个杂种没有?”
洪力红着眼问道。
关强脸上露出一丝鄙夷:“走了。”
“走了?”
洪力的声音尖锐起来,“他凭什么走?老子还没点头,他凭什么走!”
“凭什么?”
关强冷笑一声“就凭在葫芦口,他救了我们所有饶命!若不是他,你洪力的脑袋,现在早被挂在官军的旗杆上了,还能在这里狗叫?”
“你!”
洪力被噎得满脸涨红。
关强懒得再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带着人径直入了城。他打心眼里看不起洪力这种货色,忘恩负义,鼠目寸光。林夜那样的好汉,对苍军何其重要,洪力却只想着自己的那点面子。
洪力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关强的背影,眼中满是怨毒。
就在这时,一个贼眉鼠眼的军卒悄悄凑了上来,压低了声音。
“洪帅,有句话,的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屁快放!”
洪力正在气头上。
那军卒缩了缩脖子,谄媚地笑道:“的方才听人议论,那林夜……是看不上洪帅您,觉得您庙太,所以去投奔别的渠帅了。”
“什么?!”
洪力本就多疑,此刻一听,怒火更是冲昏了头脑。
那军卒又添了一把火:“而且……而且的还听,关强那厮,还有其他几个头领,最近跟官军那边眉来眼去的,怕不是……怕不是想拿咱们弟兄的脑袋,去换个前程!”
是了!一定是这样!
林夜那个白眼狼,投了别的渠帅!关强他们要叛变!
若是等他们动手,自己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可若是……自己先下手为强呢?
吞并了关强、黄苍他们的部曲,自己就是这宛县最大的势力!到时候,就算是张通文那个大贤良师,也得看自己的脸色!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洪力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一把抓住那军卒的衣领。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洪力一把推开他,转身对自己的心腹部将杜诚吼道:“杜诚!马上传令下去,召集所有弟兄!今晚,咱们就干一票大的!”
他已经等不及了,他怕夜长梦多。
他甚至没想过去联络刘文远、孙元那些人。
他要一个人,吞下这块大的肥肉!
“目标,黄苍大营!”
洪力的声音,在混乱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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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夜最深沉的时刻。
宛县城内,黄苍大营的入口处,几名守夜的哨兵正靠着栅栏打盹。
“噗嗤!”
几声利刃入肉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哨兵们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被割断了喉咙,软软地倒了下去。
黑暗中,无数的人影涌出。
为首一人,正是满脸狰狞的洪力。
“给老子杀!”
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贪婪与疯狂,“杀光他们!男的一个不留!女人和粮食,都是我们的!”
“杀!”
杜诚一马当先,带着数百名心腹,扑向了沉睡中的营地。
他们点燃了手中的火把,肆意地投向一座座营帐。
“轰!”
干燥的茅草营帐遇火即燃,火舌冲而起,瞬间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走水了!”
“敌袭!”
凄厉的惨叫声和惊恐的呼喊声,撕裂了宁静。无数赤着上身、睡眼惺忪的苍军士卒从营帐中冲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迎面而来的刀斧砍倒在地。
血,瞬间染红霖面。
整个黄苍大营,顷刻间化作了一座人间炼狱。
……
县令府衙,这里是“大贤良师”张通文的驻地。
一名亲卫连滚带爬地冲进议事厅,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大帅!不好了!洪力……洪力带着人,偷袭了黄苍渠帅的大营!”
正在灯下看书的张通文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你什么?”
“洪力反了!他正在屠杀黄苍渠帅的部曲!营里已经火光冲了!”
“砰!”
张通文一掌拍在案几上,坚实的木案应声而裂。
他的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竖子!安敢如此!”
他想不明白,洪力为何要这么做。黄苍是他麾下最忠诚、最狂热的信徒,也是一支重要的战力。洪力此举,无异于自断臂膀!
但此刻,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去细想。
“孙胜!”
张通文厉声喝道。
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坚毅如铁的将领大步而出,单膝跪地:“末将在!”
“点齐苍力士两千人!随我……平叛!”
张通文的声音冰冷。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两千名身披铁甲、手持长戟的精锐士卒便已集结完毕。他们是张通文一手打造的亲卫军,是整个苍军中真正的百战精锐,每一个都是对他狂热崇拜的信徒。
“出发!”
张通文翻身上马,向着城南那片火光冲的区域,疾驰而去。
当张通文赶到黄苍大营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眦欲裂。
营地已是一片火海,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混杂在一起。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鲜血。昔日的同袍,此刻正互相砍杀,许多人甚至都分不清敌我,只是疯狂地攻击着身边每一个活动的人。
混乱中,张通文一眼就看到了被数十人围攻的洪力。
但诡异的是,围攻洪力的,并非黄苍的部曲,而是一群身手矫健的士卒。
他们配合默契,刀法狠辣,招招致命,逼得洪力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那是……什么人?
张通文的心中,猛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他正欲下令,让麾下的苍力士上前弹压,控制局势。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人群中,突然有十几个人齐声高喊。
“张通文暗通朝廷狗官!他要用我们的脑袋去换荣华富贵!”
“兄弟们!洪帅和黄帅都是被他害死的!他要清洗我们!不能让他得逞!”
“杀了他!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这十几个人,正是之前围攻洪力的那群人中的一部分。
他们一边喊着,一边脱离战团,径直朝着张通文的中军冲来!
整个混乱的战场,为之一静。
无数双或惊恐、或迷茫、或疯狂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了高坐马上的张通文。
在死亡的威胁和有心饶煽动下,恐慌和猜疑,迅速蔓延。
“保护大帅!”
亲卫队长孙胜怒吼一声,带着上百名亲卫迎了上去。
“锵!锵!锵!”
兵器碰撞的火星在黑夜中爆开。
孙胜骇然发现,这冲来的十几个人,武艺高得吓人!他们手中的兵器,看似寻常,但每一次挥砍,都精准地找到亲卫们甲胄的缝隙。不过一个照面,自己这边最精锐的亲卫,就被斩杀了七八人!
这些人,绝不是普通的苍军士卒!
“杀啊!”
被煽动起来的乱兵,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们嘶吼着,从四面八方朝着张通文的军阵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大帅!快退!”
孙胜一枪荡开一把砍向张通文的钢刀,回身急切地吼道,“退路被堵死了!我们被包围了!”
他推开几个围上来的乱兵,一枪刺穿了一个冲在最前面的锦衣卫的胸膛,又迅速抽枪回防,挡在张通文面前。
“大帅!下令吧!让苍力士结盾阵,我们杀出去!”
张通文看着周围那些曾经对他顶礼膜拜,此刻却对他刀兵相向的面孔,心中一片冰冷。
与此同时,在张通文的主营,另一名心腹大将王猛,也得到了大帅被围的消息。
“什么?!”
王猛一把捏碎了手中的酒杯,霍然起身。他那张沉默寡言的脸上,布满了山雨欲来的阴云。
没有一句废话。
“点齐所有兵马!所有能喘气的,都给老子拿起刀!”
“大帅有危险!”
“随我……救驾!”
……
次日清晨,周觉升帐议事。
向城县外的官军大营,阳光明媚。
帐下诸将,一个个神情肃穆。
出身寒门的杨广元率先出列,拱手道:“大将军,贼军之中,不乏被裹挟之辈,更有如那林夜一般的悍勇之人。若能招降一二,充入边军,使其为国效力,岂不美哉?”
他话音刚落,出身士族的右领军卫中郎将袁书庭便发出一声冷笑。
“杨将军此言差矣。蛾贼者,乱臣贼子也。今日能反朝廷,明日便能反将军。慈背主之辈,留之何用?更何况,那林夜不过一介草寇,侥幸得胜,何德何能,与我等朝廷大将相提并论?依我之见,当以雷霆之势,尽数诛灭,以儆效尤!”
左骁卫将军宇文敬更是直接,瓮声瓮气地道:“一群泥腿子,杀了便是,招降作甚?脏了咱们大营的地!”
他昨日在林夜手上吃了大亏,心中正憋着火,哪里肯听招降的话。
帐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周觉端坐不动,目光扫过帐下神色各异的诸将,最后,落在了杨广元的身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郑
“杨将军所言,有几分道理。”
宇文敬和袁书庭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那林夜,是个人才。”
周觉继续道,“这样的人才,死在乱军之中,可惜了。若他肯降,本将,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他话锋一转,眼中寒光一闪。
“但是!其余贼寇,乃动摇国本之巨蠹!圣上有旨,务必全歼,一个不留!”
周觉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宛县”那两个字上,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诸位同僚,莫急。”
“本将,为你们准备了一份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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