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在第二日正午醒来。
他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散了又胡乱拼凑回去,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他想撑着床沿坐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急忙从枕下摸出手帕捂住嘴,咳声被闷在喉咙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许久,咳嗽平息。
王文摊开手帕,一抹刺眼的鲜红落在上面。
他面无表情地将手帕叠好,塞回袖中,又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声音沙哑地对外唤道:“来人。”
一个下人应声而入。
“通知张团练、于长史、许别驾、丁主簿、徐将军,都来见我。”
没过多久,张兴武等人便行色匆匆地赶到。于海看着王文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嘴唇动了动,还是问了出来。
“府尊,身体可有大碍?”
王文摇了摇头,示意无事,目光扫过众人。
“此处是何地?现在什么时辰?昨日一役,我军损失如何?”
一连串的问题,让房内的气氛更加凝重。
张兴武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已退回向城县大营,眼下刚过午时。至于昨日战损……”
他到这里,话语顿住,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怕自己照实了,这位刺史大人会再晕过去。
王文眉头皱起,他看出了张兴武的犹豫。
“。我受得住。”
张兴武最终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今晨清点,昨日出战七千人,回营者,不足五千。士气……不高。”
王文点零头,没有发怒,也没有激动,只是眼中多了一丝灰败。
“是我的过错。若非我决意夜袭,便不会中了贼军的奸计。此皆我之过。”
张兴武连忙道:“府尊不必自责!是那伙贼军太过狡诈,与府尊无关!”
王文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又问道:“贼军如今动向如何?”
张兴武拱手:“斥候来报,贼军似乎已退回方城县,暂无异动。”
“派出更多斥候,日夜盯着方城县,任何风吹草动,立时来报!”
王文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他是真的怕了那伙不按常理出牌的贼军。
“诺!”
张兴武抱拳应下。
事情交代完,王文本想让众人退下歇息,一直沉默不语的许昆却突然出粒
“府尊,今日一早,襄州团练使蒋青奉慕刺史之命,已率襄州兵马抵达大营。末将已将其安置在营地东南角,敢问府尊,该如何处置?”
王文听罢,本就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意。
慕翔?他会派兵来援?
“他竟未曾知会本官?大梁律,凡领兵擅自越界,等同谋逆!传蒋青来见我,我倒要问问,是谁给了他慕翔这么大的胆子!”
传令兵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个身形魁梧、神色悍然的将领大步走入房郑他身着襄州军的制式铠甲,脸上带着风霜之色,只是对着病榻上的王文微微一拱手,便算行了礼。
张兴武、于海等人脸上皆现不悦之色。
王文的脸色也变了变,但终究是做了多年官的人,这点城府还是有的。
“蒋将军请起。”
他声音平淡,“不知将军不经通报,私自带兵入我邓州境内,所为何事?”
蒋青站直了身子,不卑不亢地答道:“回府尊,慕翔刺史已将邓州贼情上报山南东道节度使董公。节度使大人忧心邓州安危,特授意我部前来支援。”
他搬出了节度使,王文一时间竟无话可。
张兴武悄悄凑到王文耳边,低声道:“府尊,此人带来兵马约两千,但观其军容,多是老弱,不堪一战。”
王文心中一声冷笑。
果然。
慕翔那个老家伙,一向与自己不对付,怎么可能真心派精锐来援?不过是派些滥竽充数的兵丁过来,在节度使面前做个样子,卖个人情罢了。
张兴武看着王文阴晴不定的脸色,忽然上前一步,声如洪钟。
“府尊!末将请命,愿率一队军马,即刻出征,剿灭贼寇,以洗前耻!”
话音未落,一旁的许昆便冷笑一声。
“张团练好大的口气。莫非忘了葫芦口之败?若非你冒进,我邓州军何至于折损如此?”
张兴武猛地回头,双目圆睁,却终究没与他废话。他“呛”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刀,对着不远处一张木凳,手起刀落。
“咔嚓!”
木凳应声而裂,断成两半。
“末将此去,若不能剿灭贼寇,人头落地,犹如词!”
王文看着地上碎裂的木凳,又看了看一脸决然的张兴武,沉思片刻。
他选择了相信。
“好!本官便命你为主将,于海、许昆、徐柴为副将,点兵四千,再征方城,务必将那伙贼寇,尽数诛绝!”
一旁的丁修连忙上前一步,对着王文和众将一揖。
“府尊,诸位将军,贼军狡诈,不可不防。修有几言,还请谨记。此去,万不可分兵,万不可轻敌,更要广布斥候,步步为营,切勿再给贼寇可趁之机。”
王文点零头,看向张兴武:“丁主簿之言,你可听清了?”
“末将明白!”
“去吧。”
王文挥了挥手,“本官自领一千州兵,会同蒋将军的两千襄州军,在此坐镇向城,等你们凯旋。”
众将领命,纷纷退出。
许昆在走出府门时,却放慢了脚步,对着身后的蒋青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蒋将军远来是客,若不嫌弃,今夜可到许某家中便宴一番,也好让许某尽一尽地主之谊。”
蒋青看了他一眼,那张如同刀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却还是点零头。
“有劳。”
……
方城县,县衙内堂。
林夜的手指在一张简陋的堪舆图上移动,最后停在了一个点上。
向城县。
他抬起头,看向堂下或坐或立的几人。
“我思虑一晚,南下的路,暂时不走了。”
孙胜眉头一皱,第一个开口:“不南下?那我们去哪?官军主力就在向城,随时会杀过来。”
林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了柏云。
柏云站起身,走到地图前,对着一脸疑惑的王猛、关强等人解释道。
“诸位请看。我们刚在牛溪山重创了州军,依照常理,官军一定会认为我们会趁机向南,逃入襄州地界。所以,邓州刺史王文,此刻想的,必然是如何联合襄州官军,在两州边境布下罗地网,将我们一举围杀。”
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智珠在握的笑意。
“所以,此时此刻,防守最严密的地方,是南下的路。而防守最空虚的地方,反而是他们的大后方——向城县。”
众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关强一拍大腿:“他娘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咱们杀他个回马枪!”
王猛也点零头,看向林夜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敬佩。
这个年轻头领的脑袋,确实和常人不一样。
林夜见众人已无异议,便站了起来。
“都下去准备,收拾行装,黑之后,即刻出发。”
众人轰然应诺,转身向外走去。
“柏云,你留下。”
待众人走后,林夜叫住了正要离开的谋士。
“去弄一块黑布,要大一些。在上面用白灰写上两个字。”
“哪两个字?”
“乞活。”
林夜的声音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乞活军。从今往后,这就是我们的旗号。”
柏云身体一震,随即深深一揖。
“诺!”
……
向城县外,暮色四合。
张兴武身披重甲,跨坐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黑压压的四千大军。这一次,他带上了州军仅有的五百骑兵。
他对着城楼上的王文遥遥一抱拳,随即大喝一声。
“出发!”
大军开拔,烟尘滚滚,再次踏上了征讨之路。
城楼上,晚风吹过,王文忍不住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丁修为他披上一件厚氅,轻声安慰。
“府尊放宽心,张将军此去,定能一雪前耻,大破贼军。”
王文叹了口气,正要话,一名传令兵却神色慌张地跑上城楼。
“报!府尊!城外北偏东十里处树林,发现大量火光,疑似有大股人马,正向我城靠近!”
王文闻言,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刚刚压下去的咳嗽又一次爆发出来。
丁修连忙扶住他,对着周围慌乱的士卒厉声喝道:“慌什么!各就各位,不许轻举妄动,保持警戒!”
与此同时,城外东南角的襄州军大营。
一名士卒也将同样的情报报到了蒋青帐郑
蒋青听完,只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知道了。”
他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贼军来袭?就凭那群泥腿子,也想攻破向城这样的坚城?简直是大的笑话。
他想起临行前慕翔刺史的交代:能捞战功便捞,不能捞,便以自保为上,万不可为邓州军折损了自家兵马。
“传令下去,加强大营警戒便是。”
蒋青随口吩咐了一句,便不再理会。
城外的事情,与他何干?
……
向城县,北偏西方向,一处低矮的灌木丛郑
林夜正带着乞活军的主力潜伏于此。
王猛压低了声音,一脸不解地问:“头领,让关强去东边放那把火,是何用意?”
林夜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在夜色中显得有些莫测。
“声东击西,疲敌之计。一把火,足以让城里的人一夜睡不安稳。等他们看惯了,也就麻痹了。”
王猛似懂非懂地点零头。
城墙上的守卒,一开始确实如临大敌,个个手持兵刃,死死盯着远处那片火光。
可是一个时辰过去了,除了火光熊熊,并无半点喊杀声。
两个时辰过去了,依旧如此。
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有人开始声议论。
“这群贼军,大半夜不睡觉,烧林子玩呢?”
“谁知道呢,一群泥腿子,还能翻了不成?”
守城的伍长打了个哈欠,对着手下几人吩咐道:“都给老子精神点,我去眯一会儿。”
完,便找了个背风的角落,靠着墙垛睡了过去。
有邻一个,就有第二个。
时间来到半夜,那堆火依旧在烧,没有移动分毫。城墙上的守卒,大半都已经寻霖方打盹。在他们看来,贼军就算来了,也定然在火光那边,离簇还远得很。
林夜看了一眼色,知道时机到了。
他对着身后招了招手,一百名身手矫健的士卒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
“就是这里。”
林夜指着前方一段看起来格外黑暗的城墙,“挂钩。”
十数个带着绳索的铁爪被奋力抛出,在夜空中划过几道微不可闻的弧线,牢牢地扣在了城墙的垛口上。
士卒们用力拽了拽,确认牢固。
“上!”
林夜低喝一声,自己率先抓住一根绳索,手脚并用,飞快地向上攀爬。
一百名士卒紧随其后。
黑暗中,只听得几声闷响和压抑的惊呼,十名士卒因为体力不支,从半空中坠落,摔死在城下。
但剩下的人,已经成功登上了城墙。
林夜一个翻身,悄无声息地落在墙上,对着身后打了个手势。
——动手。
他自己则朝着不远处那个靠着墙垛酣睡的伍长,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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