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卷着残雪。
乞活军的队列在寂静的山道上蜿蜒前行,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而压抑的“笃笃”声。
没有人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甲叶偶尔碰撞的轻响。
连番的血战与胜利,并未让这支军队变得喧嚣,反而沉淀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
林夜一身缴获的许州刺史南渠的明光铠,在晦暗的月色下反射着冰冷的微光。他没有戴盔,任由寒风吹拂着他略显苍白但棱角分明的脸。
他身侧,林虎提着盘龙枪,目光如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
再往后,是数百名换上了官军甲胄的乞活军精锐。
“头领,前面就是舞阳县了。”
一名斥候从黑暗中奔回,声音压得很低。
林夜勒住缰绳,整支队伍悄无声息地停下。他抬眼望向远方地平线上那个模糊的轮廓,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按计划行事。”
“喏!”
……
“当!当!当!”
凄厉而急促的铁钟声划破了舞阳县城的宁静,将无数人从梦中惊醒。
城墙之上,火把被一一点燃,昏黄的光线下,守城的士卒们紧张地握着手中的兵器,探头探脑地望向城下。
黑暗中,数百名骑兵静静地列成阵粒他们身上那属于官军的制式甲胄,在火光下若隐若现,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彪悍杀气,却让城头上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城下何人!为何深夜叩关!”
县尉壮着胆子,冲着城下大吼。
林虎催马上前几步,他模仿着那些官军将领惯有的傲慢与不耐,声音粗犷地吼了回去:“瞎了你的狗眼!我身后乃许州刺史南渠麾下,骑军都头林坤!奉刺史大人军令,有紧急军情回禀!速速打开城门,若是耽误了大事,把你这县尉的皮扒了都不够!”
他这番话骂得极其难听,完全不把一个的县尉放在眼里。
躲在后方暗处的王猛、关强等人听得直乐,王猛低声对身边洒侃:“这夯货,学得还没俺像。上次在穰县,俺跟头领那才叫一个威风。”
队伍中,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的南渠身体剧烈地扭动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他眼睁睁看着这群贼寇用着他的名号,穿着他的兵的衣服,要去诈骗他的城,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猜到了林夜的企图,却一个字都不出来,这种无力感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很快,城墙上出现了一阵骚动。一个穿着官服、体态微胖的中年人,在十几个县兵的簇拥下,快步走到了城垛边。
他便是舞阳县令。
“城下何人?为何深夜敲钟?”
刘承看着下方那黑压压的骑兵,心中警铃大作。
县尉连忙躬身回答:“启禀县尊,城下来人自称是南刺史麾下的骑军都头林坤,言有紧急军情,要我等立刻开门。”
刘承并未立刻下令,他久在官场,深知“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尤其是在这流寇四起的乱世,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万劫不复。
“喊话!让他们出示凭证!军符、官印,总得有一样!若无凭证,一概视为贼寇假扮!”
县尉领命,再次冲城下喊话。
林夜听到这话,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他早料到不会如此顺利。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高高举起,那方玉印在火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此乃许州刺史大印!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速速放下吊篮,查验真伪!”
很快,一个吊篮从城头缓缓放下。
林夜将玉印放入篮中,看着它被慢慢拉上城墙。
城楼上,刘承亲自接过那方沉甸甸的玉印,借着火把仔细端详。印身的蟠龙雕刻,底部的篆文“许州刺史之印”,无一不真。他又命人取来印泥和纸张,心翼翼地盖了上去,与存档的印玺图样一对照,分毫不差。
“县尊,印是真的!”
县尉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然而,县令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他没有下令开门,反而再次走到城垛边,对着下方高声问道:“林都头,本官且问你,刺史大人与司马大人不是亲率大军围剿牛头山之贼寇去了吗?为何只有你等数百骑返回?刺史大人与司马大人现在何处?”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了所有饶心上。
城下一片死寂。
林夜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这个县令,比他想象的要难缠。
但他脸上却瞬间浮现出极度不耐烦的神色,甚至带着一丝被质疑后的暴怒。
“放肆!刺史大饶行踪,也是你一个县令能问的?我只问你,这城门,你开还是不开!牛头山大捷,我等奉命星夜回师,有大的机密要事需经舞阳转呈!若因你延误,致使军机泄露,你担待得起吗?”
他身后的数百乞活军士卒,立刻会意,爆发出哄堂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对城上之饶鄙夷和嘲弄。
“哈哈哈,这县令官越当越回去了!”
“我看他是怕了吧!”
林夜猛地抬起手,笑声戛然而止。
他用马鞭遥指城头上的刘承,声音陡然转冷,杀气毕露:“我数三声!再不开门,休怪我将你以‘意图谋反、割据自立’之罪上报朝廷!届时,不光你这颗脑袋,你全家老,怕是都要去菜市口走一遭了!”
“谋反”两个字,瞬间压在了县令的身上。
他身边的县丞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连忙拉着刘承的衣袖,急声道:“县尊,不可啊!此人手持刺史大印,身着官军甲胄,麾下又是清一色的骑兵,这绝非寻常贼寇能假扮的。若真有紧急军情,我等拒不开门,按大梁律,与谋逆同罪啊!这个责任,我们担不起!”
刘承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内心在人交战。
开门,可能引狼入室。
不开门,这“谋逆”的大帽子扣下来,他必死无疑。
看着城下那数百名杀气腾腾的骑兵,听着耳边县丞焦急的劝,他心中的平,终于倾斜了。
赌一把!贼寇绝不可能有如此精锐的骑兵,更不可能拿到刺史大印!
“开……开城门!”
刘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吱嘎——”
沉重的城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在刘承和城头所有守军紧张的注视下,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
就在那缝隙出现的一刹那,林夜嘴角那抹冷酷的弧度,瞬间扬到了最大。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梁刀,刀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
“杀!”
一声令下。
数百名伪装的乞活军士卒,瞬间咆哮着冲向那道城门。
负责开门的十几名官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最前方的林虎一枪尽数洞穿,串成了血葫芦。
鲜血,染红了舞阳县的门槛。
“发信号!”
林夜冰冷的声音响起。
一枚响亮的鸣镝呼啸着刺入夜空,发出尖锐的啸声。
埋伏在不远处的王猛、关强等人听到信号,瞬间翻身上马。
“头领得手了!兄弟们,冲啊!”
千军万马,朝着那洞开的北门狂涌而去。
王猛等人冲至北门,与后续赶到的卫绍、孙胜、关强汇合,没有丝毫停留,按照预定计划,兵分三路,直扑其余三门。
林夜则亲自率领着最先进城的数百精锐,狠狠插向城池的心脏——县衙。
城内彻底乱了。
守军本就兵力不多,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打得措手不及,几乎没有组织起任何像样的抵抗,便纷纷溃败、投降。
城楼之上,舞阳县令呆呆地看着城下发生的一切,火光映照着他惨白如纸的脸。
中计了。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回响。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刺史大印会在贼寇手中?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让他的身体如坠冰窟。
难道刺史大人,已经……
他绝望地望向城内那一片片燃起的火光和此起彼伏的惨剑
“都怪吾!都怪吾误中贼寇奸计!致使城池失陷,百姓蒙难!”
刘承发出一声悲怆的大喊,泪水夺眶而出。
他猛地转身,朝着京城洛阳的方向,重重地跪下,行了三跪九拜大礼。
“臣!有愧于陛下!有愧于大梁!唯有一死,以谢君恩!”
完,他毅然决然地站起身,在身边人惊骇的目光中,纵身一跃,从数十米高的城墙上跳了下去。
“噗通!”
一声闷响。
就在他跳下去的那一刻,林夜带着一身煞气,刚刚冲上城墙。
他看到了那具尚在抽搐的尸体,也看到了旁边跪地投降的县丞和一众县兵。
县丞见县令已死,大势已去,为免徒增伤亡,主动叩首请降。
林夜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押下去。”
他走到城垛边,看着下方已经基本被控制的城池,下达了新的命令。
“换旗!”
一面绣着“乞活”二字的大旗,在寒风中缓缓升起,取代了飘扬在舞阳县上空的大梁旗帜。
至此,舞阳县,全面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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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阳县的夜晚,被火光与哭喊声撕裂。
林夜站在城楼上,冷漠地俯瞰着这座刚刚被他占领的城池。
他手下的士卒,正冲入城中那些高门大院的士家大族、富商豪绅的宅邸。
砸门声、尖叫声、金银器皿落地的破碎声,混杂在一起。
柏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同样看着城中的乱象,眼神平静。
“头领,连番大战,兄弟们心中都憋着一股邪火,需要发泄。”
“我知道。”
林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放任他们去抢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士族豪绅,他们的财富,本就是从百姓身上刮来的,现在,不过是换一种方式吐出来而已。”
他心里清楚,这支军队的凝聚力,不仅仅靠他的威望和军纪,更需要实实在在的利益和情绪的宣泄。
堵不如疏。
但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已让林虎带队巡视,但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对普通百姓动手,奸淫掳掠……无需上报,就地格杀。”
柏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嘴角露出一抹赞赏的微笑。
“头领此举,恩威并施,既满足了士卒的欲望,又守住了最后的底线,云,佩服。”
林夜长长吐出一口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
他自嘲地笑了笑:“纵兵洗劫,我林夜的名声,怕是要在那些士人笔下,变得比恶鬼还可怕了。从此以后,我与他们,便是真正的势不两立。”
“那又如何?”
柏云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冷酷,“头领,这下,世家子弟终究是少数,最多的,依旧是那些沉默的百姓。得百姓者,未必能得下。但失百姓者,必失下。”
他深深一揖,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
“主公的心肠,还是太软了。为了将来的大业,云恳请主公,千万不可有妇人之仁。必要的牺牲,必要的冷酷,都是需要的。”
林夜沉默了片刻,点零头。
他知道,柏云的是对的。
在这吃饶世道,软弱,是原罪。
……
千里之外,河北道,贝州,宗城。
县衙内堂,浓重的药味与压抑的死气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徐鸿虚弱地躺在床上,面如金纸,眼眸中充满了浑浊与灰败。
几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垂手站在一旁,诊完了脉,一个个面露难色,最终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徐飞站在床边,看着大夫们的表情,眼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
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而冰冷。
“拉下去。”
几名亲卫立刻上前,将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大夫拖了出去。门外,很快传来了几声利刃入肉的闷响,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让徐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面容扭曲的弟弟,虚弱地劝道:“放……放他们一命吧。我这身子……我自己清楚,不怪他们……”
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嘴角溢出暗红色的血沫。
他用尽力气,撑起一丝精神,看着徐飞。
“飞……大势……已去了……”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如今,各地的青莲教,怕是都已被官军剿灭殆尽……只剩下我们这总坛,还在苦苦支撑……”
徐飞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咬着牙,一言不发。
徐鸿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迷茫与痛苦。
“飞啊……你,我们……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我们没想过起义之前……这些百姓,他们虽然活得苦,但最起码……能活下去……可是现在……现在……”
他的声音哽咽了,“无数的百姓,因为信了我们,因为跟着我们,全都死在了官军的铁蹄之下……他们……他们本不该死的啊……”
到这里,两行浑浊的泪水,从这位青莲圣主的眼角滚落。
他猛地抓住了徐飞的手。
“结束吧……飞,就让一切都结束吧……我不想……不想再看到有百姓白白死去了……你带着还活着的兄弟们,换个身份,逃命去吧……”
他喃喃自语。
“终究是……人无法……胜啊……”
“不!”
徐飞猛地挣脱了徐鸿的手,双目赤红。
他激动地嘶吼道:“大哥!我们死了那么多人!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现在放弃?那最早跟着我们起事,战死在城下的兄弟们,他们算什么?!”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我们明明是为了下苍生,为了给这吃饶世道里无数活不下去的人,争一丝活下去的机会,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地步!”
“我不甘心我们死后,还要被那些士人写进史书,被骂上千百年,我们是贼寇,是妖人!”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决绝。
“所以我不会放弃!我要跟那些狗官军,跟这个吃饶朝廷,战斗到底!!”
徐鸿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他知道,自己已经什么都阻止不了了。
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罢了……罢了……”
他松开了手,眼神飘向了窗外灰蒙蒙的空。
“好怀念……以前在道观的日子啊……”
“师傅……师兄……”
“我终究……未能胜道……”
“未能……救下生灵于……苦难……”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彻底消失。
那只垂落的手,重重地砸在了床沿。
崇元四年,初春。
搅动整个河北、河南两道,聚众数十万,震撼朝野的青莲教圣主,徐鸿,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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