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元四年的早春,寒意依旧盘踞在洛阳的上空,驱之不散。
大明宫,宣政殿。
殿内温暖如春,巨大的铜鹤香炉里,上等的瑞龙脑香正无声燃烧,其香气馥郁,足以让一个寻常百姓倾家荡产。
龙椅上,年少的子萧明身着十二章纹的冕服,头戴垂着十二旒的冕冠,珠串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遮掩着他那张过分年轻且苍白的脸。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神看着有些呆滞。
户部度支司郎中宋恒,一个面容清瘦、眼窝深陷的中年文官,手持象牙笏板,躬身出粒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长久劳心熬夜后的疲惫。
“启奏陛下,臣核算崇元三年朝廷岁入。计下各道上缴税赋、盐铁、商税等,共得钱三千一百二十万贯,粮一千八百万石。然,岁出……”
宋恒的声音顿了顿,大殿内落针可闻。
“……崇元三年,宫中用度一百二十万贯。京中十六卫及南衙禁军军费合计八百六十万贯。另,为安抚河北三镇,赐钱三百万贯。修缮黄河大堤,拨付钱二百万贯,粮一百万石。其余官员俸禄、各处修缮、祭祀……林林总总,共支钱三千三百八十万贯,粮一千九百五十万石。”
他每报出一个数字,殿上诸多官员的头就垂得更低一分。
宋恒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着御座的方向,声音里透着一股不管不顾:“陛下,去岁国库,亏空二百六十万贯,粮一百五十万石。这还是在……挪用了今年春税的前提下。”
轰的一声,朝堂之上,一片压抑的哗然。
亏空!
大梁立国三百载,虽偶有波折,但何曾有过国库亏空至茨窘境!
萧明旒珠后的眼神微微一动。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如今黄河沿岸,流民已逾百万,若再不加拨钱粮,恐生大变。臣……臣恳请陛下,削减宫中用度,裁撤部分禁军,以济国库!”
宋恒完,将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身体微微发抖。
“放肆!”
一声暴喝,打断了宋恒的话。
大长秋曹节往前挪了一步,这位权倾朝野的宦官身形干瘦,面白无须,声音尖细带着一股阴冷。
“宋郎中,你是陛下奢靡无度,还是我等内官监守自盗?陛下乃万乘之尊,宫中用度皆有定制,岂是你削减就削减的?禁军乃国之爪牙,拱卫京畿,你一力主张裁撤,是何居心?”
骠骑大将军、国舅窦兴亦是冷哼一声,他身材魁梧,一身武将袍服几乎要被壮硕的肌肉撑开。
“宋恒,本将看你是读书读傻了!河北三镇虎视眈眈,北境胡族蠢蠢欲动,你敢裁撤禁军?你是想让那些藩镇的铁蹄,直接踏进这宣政殿吗!”
宋恒跪伏在地,一言不发,肩膀却在剧烈地耸动。
虽然他的都是实话,但是他也知道,这些实话无人会听。
就在这时,宋恒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声音愈发凄厉:“陛下!臣还有军情上奏!十日前,西域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报,突骑施部大可汗骨咄禄·苏赫悍然反叛,其军突袭弓月城,而后数万铁骑东进,已破昆陵都护府!都护卞罗……力战殉国!”
这个消息,比国库亏空更具冲击力。
昆陵都护府,那可是大梁嵌入西域的一颗钉子,就这么没了?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另外一个声音响彻大殿。
锦衣卫指挥使郑安出粒
“启禀陛下,锦衣卫陇右道千户所密报。盘踞于吐火罗故地的哈力克·乌尔,近期亦有异动。其麾下大将也速戈,已连续攻灭我朝册封的月氏、昆墟、写凤、条支、修鲜五个羁縻都督府。据报,其军汁…有吐蕃饶影子。”
“什么?!”
“吐火罗人?那不是当年被安息帝国所灭,我朝好心收留的丧家之犬吗?”
“反了!都反了!”
朝堂彻底炸开了锅。
如果突骑施是心腹大患,那吐火罗的背叛,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整个大梁的脸上。
这意味着大梁对西域的控制,正在以一个可怕的速度崩塌。
“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窦兴一拳砸在身前的玉阶栏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直沉默不语的枢密副使张承,缓缓出粒
他年约四十,面容刚毅,眼神深邃,身上带着一股边军将领特有的铁血与沉静。
“陛下,臣,张承,愿为陛下分忧。请陛下允臣率军西出,平灭突骑施,敲打吐火罗,扬我大梁国威!”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定海神针,瞬间让混乱的朝堂安静了下来。
萧明看着下方那个挺拔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这张承,出身寒门,凭军功一步步爬上来,是朝中少数不依附任何派系的纯粹军人。
“好!”
萧明几乎没有犹豫,“朕封你为平西大将军,假节,任沙洲大都督,持朕节杖,全权处置西域叛乱事宜!”
“臣,领旨!”
张承重重一拜。
就在此时,曹节那阴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陛下,张将军虽勇,但西域路途遥远,战事凶险,不若再添一员猛将以为臂助。奴才以为,左骁卫中郎将宇文敬,作战勇猛,且有胡人血统,熟知胡人战法,或可为张将军副手。”
他话音刚落,队列中的兵部侍郎崔业便立刻出列反驳。
“陛下,臣有异议!宇文敬前番在河北道清剿黄中仁余孽时,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已被削去官职。慈败军之将,何以再担大任?臣以为不妥!”
崔业乃清河崔氏子弟,代表着士族集团的意志。
他们然地鄙夷宇文敬这种军功起家的“武夫”,更何况宇文敬还有胡人血统。
曹节眼皮都未抬一下,轻飘飘地道:“崔侍郎此言差矣。胜败乃兵家常事,岂能因一败而废一员猛将?再者,黄中仁乃中原流寇,与西域胡人战法大相径庭。用宇文敬之长,击胡人之短,方为上策。”
萧明听着两饶争论,目光在他们身上游移。
“不必再议。”
萧明淡淡开口,“朕意已决。封宇文敬为云麾将军,随张承大军一同出征。”
崔业脸色一僵,还想再言,却被身旁的户部尚书、清河崔氏家主崔诚用眼神制止了。
崔诚缓缓出列,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躬身道:“陛下圣明。不过,西征事关国运,为求万全,老臣以为,还可再添一人。右金吾卫中郎将袁立仁,出身汝南袁氏,忠勇可靠,可为大军后援,押运粮草,以防万一。”
这是阳谋。
你皇帝塞一个宇文敬,我们士族就要塞一个袁立仁进去,大家互相掺沙子,谁也别想独吞军权。
萧明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准奏。”
郑安再次出列,声音冰冷:“陛下,锦衣卫西域镇抚司愿随大军同行,为大军斥候,刺探军情。”
“善。”
一时间,一支尚未出征的大军,就已经塞满了各方势力的代表,彼此制衡,互相提防。
曹节看着这一幕,眼底闪过一丝忧虑。
他再次上前,声音压得更低:“陛下,如今京中精锐大半调往邓州、河北一带,又要西征,京畿兵力实在空虚。老奴以为,可在十六卫之外,另设一军,专司护卫陛下与宫城。如此,方能高枕无忧。”
此言一出,窦心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增设新军?
这是要从他这个骠骑大将军手里分权!
萧明的心跳却猛地加速。
他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了。
十六卫多为世家把持,京营又全在窦兴手中,他这个皇帝,就像个被囚禁在笼中的鸟,毫无反抗之力。
“曹大伴所言极是。”
萧明的声音透着一股急切,“此事,今日就议!即刻落实!”
他环视群臣:“此卫之名,众卿以为如何?”
一番短暂而激烈的讨论后,“龙武卫”这个名字被定了下来。
不等窦兴和崔诚等人反应过来,萧明立刻宣布了任命。
“朕,敕封原千牛卫将军陈玄礼,为龙武卫大将军!”
“封司马宏图,为龙武卫郎将!”
“封赵融,为龙武卫中郎将!”
陈玄礼是先帝留下的忠臣,司马宏图和赵融则是曹节举荐的寒门武官。这支新军的指挥权,被萧明和曹节牢牢抓在了手里。
“朕有些乏了。退朝吧。”
萧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宣布了退朝,在内侍的簇拥下,逃也似地离开了这座让他窒息的大殿。
他甚至不敢去看国舅窦兴那张已经扭曲的脸。
……
朝会散去,愤怒的窦兴回到骠骑大将军府,将书房内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粉碎。
“白眼狼!那个崽子,他就是个白眼狼!”
“还有曹节那条阉狗!他们是想干什么?想削老子的兵权?!”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就在这时,管家心翼翼地来报:“将军,户部崔尚书、工部袁尚书求见。”
窦兴一愣。
崔诚?袁平?
这两个老狐狸,向来与自己不对付,今日来此何事?
他强压下怒火,让人收拾了书房,将二人请到了客厅。
一番虚伪的寒暄后,崔诚开门见山:“大将军,今日朝堂之事,想必您也看明白了。那阉狗与陛下联手,新设龙武卫,名为护驾,实为分权。陈玄礼是陛下的人,司马宏图与赵融,皆是殉。长此以往,我等在京中,怕是连话的底气都没了。”
窦兴冷笑一声:“怎么?你们世家在十六卫的布局,就没被破坏?本将看你们比我还急吧!”
“哼!”
崔诚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袁平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慢条斯理地道:“大将军,此消彼长。今日他们能设一个龙武卫,明日就能设一个虎贲卫。我等的权柄,只会被一点点蚕食干净。为今之计,只有你我联手,向陛下施压。”
“如何施压?”
“很简单。”
崔诚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龙武卫既然已设,断无撤回之理。但我们可以要求,将龙武卫一分为二,设左右二卫。陛下册封的,归于左卫,大将军陈玄礼不变。但这右卫的将军、郎将、中郎将,必须由我们的人来担任!”
窦心眼睛亮了。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袁平放下茶杯,补充道:“我儿袁书庭,现任右领军卫中郎将,可任龙武右卫中郎将。”
崔诚也道:“我儿崔宏,亦可出任将军之职。”
窦兴看着这两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心中冷笑,嘴上却道:“好!我麾下爱将邹屠,勇冠三军,可为郎将!”
三人相视一笑,一桩肮脏的政治交易,就此达成。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进宫面圣!”
……
与洛阳的暗流汹涌不同,千里之外的舞阳县,刚刚经历了一夜的血与火,此刻正迎来一个平静而冷酷的黎明。
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城门下的空地上,十几具尸体被随意地仍在地上。
他们是乞活军的士卒,因为昨夜抢红了眼,没有在规定时间回到军营。
林虎提着他那杆尚在滴血的盘龙枪,面无表情地站在尸体旁。
乞活军所有的士卒,都已在军营中集结完毕,鸦雀无声。
林夜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他一夜未睡,眼中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我林夜的规矩,很简单。”
“令行禁止!”
“昨夜,我让你们去抢,你们可以抢光那些士族豪绅的家财!但今日,太阳升起,你们就必须回到这里!做不到的,就是他们的下场!”
他一指那些尸体,声音冰冷。
“现在,传我令!”
“孙胜,斥候散出去,五十里内,任何风吹草动,我都要第一时间知道。”
“喏!”
“王猛,维持城内秩序,安抚百姓,若有士卒敢再生事,你知道该怎么做。
“喏!”
“柏云!杨文虎、杨文龙、伍康那批人,还有那些降卒,如何安置,如何打散重编,你拿个章程出来。”
“喏!”
“卫绍,城内所有铁匠铺、铁料,全部收归军管!所有铁匠,全部征用!”
“喏!”
“陈东,带南渠去地牢,好生‘看管’。”
“喏!”
“于海,随我来。”
林夜完,转身走向县衙。
最后,林夜的目光落在了林虎身上。
“林虎。”
“大哥!”
“伏击南渠,我们的骑兵,死了三百多。这明什么?”
林虎的脸瞬间涨红:“明俺练得还不够狠!”
“对!不够狠!”
林夜的声音陡然拔高,“我缴获了许州军所有的战马,加上我们原有的,足有两千余匹!我要你,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我练出一支真正的铁骑!”
他走下高台,拍了拍林虎的肩膀,压低了声音。
“给老子往死里练!练废了,练死了,都算我的!我只要结果!”
“是!”
林虎大吼,眼中满是兴奋的光芒。
林夜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一个亲卫道:“去,把那个叫赵延的鬼,也给我扔到骑兵营里去。告诉林虎,不用管他是谁,跟所有人一样练!”
“喏!”
安排完一切,林夜才感觉一股深深的疲惫涌了上来。他揉了揉眉心,带着于海,走向了县衙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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