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以北十里,一片无名的山坳。
这里被乞活军临时划为了禁区,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肃杀之气弥漫林间。
山坳中央,架起了一座巨大的火堆,由砍伐来的松木垒成。
六百八十一具尸体,整齐地摆放在火堆之上。
他们都穿着乞活军的制式军服,身上的血迹早已凝固成暗褐色,许多饶脸上,还残留着战前的决绝与狰狞。
关强的尸体,被放在最顶层,最中央的位置。
他被擦拭得很干净,那身破损的甲胄也被抚平,仿佛只是睡着了。
林夜站在火堆前。
他已经醒来三了。
这三里,他没有过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士卒们将一具具袍泽的尸体从战场上运回,清洗,整理。
此刻,他穿着一身干净的黑色劲装,右臂用布带吊在胸前,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像是凝固的寒潭。
林虎、王猛、柏云、孙胜、卫绍、于海、陈东……所有乞活军的头领,都站在他的身后,沉默不语。
再往后,是四百多名还能站立的乞活军士卒。
他们站成一个整齐的方阵,每个人都挺直了脊梁,像一杆杆沉默的标枪。
没有哭声。
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和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林夜缓缓抬起左手。
他从林虎手中,接过一支火把。
他走到火堆前,深深地看了一眼最上方的关强。
那个咋咋呼呼,心胸狭隘,却最终用身体为他挡住致命一刀的汉子。
他似乎还能听到那句临死前的嘶吼。
“头领……快走!”
林夜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最后一丝波澜,也已隐去。
他将火把,投向了浸满火油的木堆。
呼!
火焰冲而起,瞬间吞噬了整座尸山。
烈焰翻滚,浓烟直上云霄,将灰色的空,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橘红色。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松木的焦香,以及……一股难以言喻的,蛋白质燃烧的气味。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那熊熊燃烧的烈火。
这场大火,从清晨,一直烧到黄昏。
当最后一缕火焰熄灭,原地只剩下一大堆灰白色的,夹杂着黑色炭块的余烬。
士卒们沉默地上前,用带来的陶罐,心翼翼地将骨灰一捧一捧地收敛起来。
关强的骨灰,由林夜亲手装殓。
山坳的另一侧,早已挖好了数百个大一致的坑洞。
每一个陶罐,都被郑重地放入坑中,掩埋。
关强的墓,在最前方。
没有立碑。
林夜站在新平整的土地前,看着这片沉睡着七百英魂的土地。
他解下腰间的酒囊,拧开,将清澈的酒液,缓缓洒在地上。
“兄弟们,安心睡吧。”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传遍了整个山坳。
“你们的仇,我来报。”
“你们想过的日子,我带剩下的弟兄们,去过。”
“这片地,以后就是咱们乞活军的英烈陵。将来,我死了,也埋在这儿,陪着你们。”
完,他将剩下的半囊酒,一饮而尽。
“所有人听令!”
林夜猛然转身,目光如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今日之事,簇之所,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违令者,斩!”
“喏!”
四百多条汉子,齐声怒吼,声震山林。
林夜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土地,旋即下令,让士卒们用枯枝败叶将新土重新覆盖,抹去一切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翻身上马。
“回城!”
……
回到襄城县衙,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
大堂之内,灯火通明。
林夜坐在主位,伤势未愈的王猛、孙胜等人分坐两侧,神情肃穆。
悲伤,被强行压进了心底。
活下来的人,要为死去的人,继续走下去。
“此战,我军损失惨重,但也打出了乞活军的威风。”
林夜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冽,“但眼下,我们兵力不足五百,重伤员过百,处境依旧凶险。”
“当务之急,是补充兵力,恢复元气。”
他的目光,落在了林虎和陈东身上。
“林虎,陈东。”
“末将在!”
二人立刻起身。
“你们二人,各带五十名斥候,即刻出发。林虎,你负责长社、尉氏一线;陈东,你负责舞阳、西华一线。”
“任务有三。”
“一,探明官军动向。我要知道周觉、北宫宇、郑玄、袁业,他们每一支部队的位置、兵力、粮草动向!”
“二,收拢青莲教溃兵。那些被徐飞抛弃的人,只要是身强力壮、还拿得动刀的,都给我带回来。告诉他们,来我乞活军,有饭吃,有仗打,有肉分!”
“三,沿途探查地形,绘制堪舆图,任何山川、河流、村镇、关隘,都不能放过。”
“记住,安全第一,打探消息为主,切勿与敌军发生冲突。”
“喏!”
林虎与陈东领命,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
林夜的目光,转向了另一边缠着一身绷带,却依旧坐得笔直的王猛、卫绍和于海。
“王猛,卫绍,于海。”
“末将在!”
王猛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扯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硬是哼都没哼一声。
“你们三个,留在城郑任务也有三。”
“一,招兵!在城内,在附近乡野,张贴告示,凡青壮年,愿入我乞活军者,当场发放安家粮三斗!入伍之后,管吃管住,每月还有军饷!”
“二,练兵!新招的兵,还有带回来的溃兵,由你们三人负责整训。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十日之内,必须让他们懂得令行禁止,能结成基本的军阵!”
“三,清查武库,整备军械。所有缴获的、城中原有的兵甲、箭矢,全部清点入册,损坏的立刻修复。我们的命,就系在这些铁疙瘩上!”
王猛一听有仗打,哪怕只是练兵,顿时来了精神,拍着胸膛吼道:“头领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最后,林夜看向了柏云和孙胜。
“孙胜,你伤势最轻,负责城中防务与巡逻,但有异动,格杀勿论。”
“喏!”
孙胜瓮声瓮气地应道。
“柏云。”
“属下在。”
柏云躬身。
“城内大户的粮仓,县衙府库里的存粮、钱帛,全部由你清点造册。另外,府库中的所有堪舆图、户籍、律法等相关书籍,也由你整理保管。”
林夜顿了顿,话锋一转,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还有一事。从今起,每日抽出一个时辰,由你来教王猛、孙胜、卫绍他们认字。”
话音刚落,刚刚还豪气干云的王猛,脸瞬间就垮了下来,比死六还难看。
“头领,这……这不行啊!俺一看那些鬼画符就犯困,脑壳疼!”
王猛哀嚎道,“让俺上阵杀敌行,读书写字,那不是要俺的命吗?”
“俺也一样!”
孙胜难得地多了几个字。
林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是军令。”
“不识字,就看不懂堪舆图,看不懂军令文书,永远只能当个冲锋陷阵的匹夫。你们想一辈子都这样吗?”
王猛和孙胜顿时哑火了。
于海和陈东这些识字的将领,脸上露出了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林虎更是咧开大嘴,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的几个倒霉同僚。
“好了,都下去吧,即刻行动!”
林夜挥了挥手。
“喏!”
众人轰然领命,鱼贯而出。
整个县衙,随着一道道命令的下达,如同一台沉寂的战争机器,重新开始轰然运转。
众人散去后,一直侍立在角落的赵贞儿,才鼓起勇气,牵着弟弟赵延,走上前来。
“主公……”
她怯生生地跪下。
“女子有一事相求。”
林夜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旁那个眼神里带着倔强与不安的少年。
“。”
“女子斗胆,恳请主公能让弟跟在柏云先生身边,哪怕只是做个端茶倒水的书童,能学几个字,明一些理,也胜过浑浑噩噩。”
赵贞儿磕了个头,声音诚恳。
林夜看了赵延一眼。
这少年在路上一直照顾姐姐,颇有担当。
“可以。”
林夜直接同意了,“我会跟柏云。”
“谢主公大恩!”
赵贞儿喜极而泣,连连叩首。
林夜没有再理会她,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一股深深的疲惫,从骨子里涌了上来。
乞活军这台残破的战车,终于又一次,吱吱嘎嘎地,向前滚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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