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元四年,四月中旬。
中原大地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一场席卷下的政治风暴,却已然卷起了漫尘埃。
源头,起于河南道那场不起眼的鄢陵之战。
数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如同雪片般自河南道各处飞向四面八方,穿过驿站,跑死快马,将那片土地上的血腥与混乱,清晰地呈现在了各方势力的案头。
山南东道,节度使府。
身形魁梧,面容沉毅的董进,手指缓缓拂过地图上“许州”二字,目光深邃如渊。
他麾下的步军指挥使陈泰,一身甲胄未卸,静立一旁。
“文善……萧怀义……乞活军……”
董进的指节在地图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股足以搅动风云的力量。
“传我令。”
董进那雄浑的声音响起。
“命襄州刺史慕翔、均州刺史李绩,即刻出兵,陈兵于邓州边境。兵锋所指,南阳!”
“命金州守将,全军开赴商州边境,做出北上之势。”
“命你,陈泰。”
董进的目光转向了身旁的爱将,“尽起本部步卒,沿汉水布防,给我盯死山南西道,但有异动,立斩不饶!”
“诺!”
陈泰抱拳领命,没有一句多余的问话,转身大步离去。
董进望着陈泰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文善这头饿狼想独吞许州这块肥肉,也要看他董进的牙口答不答应。
与此同时,洛阳皇城,甘露殿。
三道加盖了子印玺的密诏,被锦衣卫的缇骑以最快速度送出京畿。
右领军卫大将军王肖,接诏后即刻点起一万五千兵马,出京北上,浩浩荡荡进驻阳武,如同一柄利剑,悬在了汴州之西。
龙武右卫将军崔宏,统领麾下两万精锐,出虎牢关,直插新郑。
其名义,是剿灭流窜于京畿左近的“贼寇”。
右武卫大将军陈实,则率一万五千人马,驻扎中牟,直接扼住了汴州通往陈留、开封的咽喉要道。
三路大军,近五万兵马,如三只铁钳,从西、南两个方向,死死钳向文善的根基之地——河南道北部。
汴州,节度使府。
面对这足以让任何一个藩镇之主夜不能寐的军情,河南道节度使文善却只是捻须轻笑,脸上不见丝毫惊慌。
他将手中那份来自京城的斥候密报随手丢入火盆,看着火舌将纸张吞噬。
“子,还是太年轻了。”
他轻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与不屑。
“传令。”
“命开封守军,尽起五万之众,陈兵黄河岸边,做出欲渡河北上之态势。”
“调滑州之兵,集结于酸枣。”
“调陈州之兵,进驻南顿、溵水,兵锋直指汝南。”
“命宋州、徐州团练使,即刻出兵,接管毫州防务。”
一条条军令从他口中有条不紊地发出,副将飞速记录,随即传令兵如流水般散去。
整个河南道东部,这部庞大的战争机器,在他的意志下,开始发出隆隆的轰鸣。
做完这一切,文善才施施然地提起笔,亲自草拟了一封奏折。
他派出心腹特使,星夜兼程赶赴京城。
奏折上,他声泪俱下地向子解释,自己出兵许州,绝无反心,只为剿灭“乞活军”这等悍匪,并讨伐私自出兵、意图染指许州的邓州刺史袁业。他文善,依旧是陛下最忠诚的臣子。
紫禁城,深宫。
大长秋曹节听着心腹李年关于禁军大规模调动的汇报,那张保养得夷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阴霾。
“好个子,好个世家,这是要借文善之事,将兵权从我们手中夺走啊。”
曹节的声音尖细而冰冷。
禁军十六卫,多半掌握在外戚与世家门阀手中,此次调动,他的人几乎插不上手。
“干爹,那我们……”
李年脸上也满是忧色。
曹节闭上眼,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半晌,猛地睁开。
“去,传我的密令给神策军左右护军中尉。”
“让他们即刻尽起神策军精锐,以防务轮换为名,进驻、并彻底掌控虎牢关!”
曹节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京畿的兵马,他们要调,便让他们调去。但这洛阳的门户,必须牢牢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
豫州,汝南郡。
作为下望族“汝南袁氏”的根本之地,这里的气氛同样凝重无比。
袁氏的族老们聚集在祠堂之中,争论不休。
不久前,他们那位好大喜功的族侄袁业,趁乱攻入舞阳,拿下襄城,着实让他们兴奋了一把。甚至有人提议,由家族出兵出粮,助袁业一举拿下许州。
但文善出兵的消息,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所有饶野心。
“文善此人,豺狼也!其心不死,不得不防!”
“不错,许州已是四战之地,我袁氏不应卷入其郑当务之急,是巩固豫州!”
最终,理智战胜了贪婪。
一道道命令从汝南发出,原本准备支援袁业的军队,转而开赴郾城、上蔡、平舆一线,沿着豫州与许州的边境,筑起了坚固的防线。
他们给远在京城的家族领袖袁平送去了密信,告知了家族的决定。
至于那位尚在襄城做着春秋大梦的袁业,则被他们暂时性地遗忘了。
整个下,仿佛一个巨大的棋盘。
因为林夜在鄢陵投下的一颗的石子,所有潜藏在深水下的大鳄,都已然浮出水面,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
襄城,州府大堂。
袁业高坐主位,意气风发。
堂下灯火通明,歌舞升平,靡靡之音缭绕不绝。
他刚刚收到斥候的回报,萧怀义麾下大将赫连屠与樊重,在鄢陵城下与文善的先锋军一场血战,折损惨重。
“哈哈哈哈!”
袁业举起手中的金杯,一饮而尽,“萧怀义老儿,也有今日!真乃助我也!”
他目光扫过堂下众人,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得意。
首席幕僚韩柳立刻起身,躬身谄媚道:“主公命所归,虎踞襄城,威震河南!萧怀义、文善之流,不过是主公霸业前的垫脚石罢了!鄢陵一战,敌势自消,正是我军席卷许州的赐良机!”
袁业闻言,更是抚掌大笑。
“得好!公顺之言,深得我心!”
他看向另一侧的牙门大将孟骏,高声道:“孟骏!”
“末将在!”
身材魁梧如铁塔的孟骏立刻出列,声若洪钟。
“我命你即刻点起右卫军一万精锐,星夜出征,直取颍桥!相必现在驻扎在颖桥的左千牛卫已是惊弓之鸟,此战必一战而下!我要让萧怀义那老儿,彻底滚出许州!”
“末将领命!”
孟骏眼中战意昂然,没有丝毫犹豫。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响起。
“主公,不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谋士郁文越缓缓起身,面色平静地看着袁业。
“哦?”
袁业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景明有何高见?”
郁文越微微躬身,不疾不徐地道:“主公,鄢陵之战,看似两败俱伤,实则暗藏凶险。文善既动,其志绝不止于许州。山南东道的董进也已陈兵边境,虎视眈眈。此刻的许州,已是下风暴之眼,一块人人欲食之的肥肉,亦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我军根基在邓州,兵力有限,此时冒然深入,一旦文善或董进的主力大军压境,我军将陷入四面楚歌之境,进退维谷。”
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喧闹的大堂里,让歌舞之声都为之一滞。
“依属下之见,上策是放弃襄城,全军即刻退回邓州,扼守方城,静观其变。待文善、萧怀义、董进三方斗得筋疲力尽,主公再出兵收拾残局,方为万全之策。”
韩柳闻言,脸色一变,立刻尖声道:“郁先生此言差矣!我军士气正盛,主公威名远扬,岂能不战而退,将唾手可得的地盘拱手让人?此乃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袁业的脸色已经彻底阴沉下来。
郁文越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打他的脸。
什么叫退回邓州?
他袁业刚刚拿下襄城,正准备大展拳脚,岂能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回去?
“够了!”
袁业猛地一拍案几,金杯摔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歌舞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袁业死死地盯着郁文越,眼中满是怒火与厌恶:“郁文越,你是在教我做事吗?我袁氏乃四世三公之后,岂是你这襄阳一隅的腐儒可以揣度!我意已决,明日便要看到孟骏将军的捷报!”
“主公……”
郁文越还想再劝。
“退下!”
袁业怒吼一声,指着大门,“我这里,不需要你这种畏敌如虎、动摇军心之人!”
郁文越看着状若癫狂的袁业,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得色的韩柳和只知听令的孟骏,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了。
他沉默了片刻,对着袁业深深一揖。
“既然主公心意已决,文越不敢再多言。景明,告退。”
完,他转身,一步一步,平静地走出了这座喧嚣的大堂。
背影在灯火的拉扯下,显得格外孤寂。
袁业看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对左右道:“一个酸腐文人,走了便走了,无足轻重!”
他旋即又恢复了笑容,举杯道:“来,接着奏乐,接着舞!待孟将军拿下颍桥,我为诸君庆功!”
大堂内,再次响起了靡靡之音。
当夜,郁文越收拾了简单的行囊,没有告知任何人,独自一人,一骑,悄然离开了襄城。
他没有回邓州,也没有去襄阳,而是朝着西北方,汝州的方向,策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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