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颍桥城下的三处大营,各自舔舐着白日里留下的伤口。
张兴武的邓州军大营,气氛最为压抑。
营帐内,几名亲兵正心翼翼地为他卸下浸透了血水和汗水的甲耄甲叶连接处的皮革被鲜血泡得发涨,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腥气。
“伤亡,清点出来了吗?”
张兴武的声音沙哑,他闭着眼,任由亲兵用热毛巾擦拭着脸上的血污。
一名副将躬身入内,脸色难看至极,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将军……今日一战,我军出战五千人,战死一千二百余,重伤近八百……还能再战的,不足三千人了。”
营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为张兴武擦拭的亲兵,手都停在了半空。
张兴武猛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凉。
五千老卒,这几乎是他从邓州带出来的全部家底,是他十年心血所在。
一日之间,折损近半。
“许昆和孟骏呢?”
他问道。
“东门的许将军,声势浩大,但据我们的人观察,实际伤亡不过百余。西门的孟将军……他们……他们甚至没有擂响战鼓。”
副将的声音越发低沉。
“一群混账!奸诈人!他们就是拿我们当炮灰,去消耗城里禁军的实力!”
一名断了手臂、缠着厚厚绷带的队正忍不住怒骂出声,“将军!我们不能再给袁将军卖命了!这他娘的不是打仗,是送死!”
“住口!”
张兴武猛地呵斥道,但声音里却没有多少力气。
他何尝不知?
只是,君命如山。
他深受王文刺史知遇之恩,后又得袁业看重,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这是他身为军人,刻在骨子里的准则。
抱怨声渐渐平息,营帐内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张兴武沉默了许久,缓缓站起身,重新披上一件外袍。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今夜,全营枕戈待旦。在东、西两面,靠近许昆和孟骏大营的方向,多设明暗哨,加派一倍的巡逻人手。”
副将一愣,不解地问道:“将军,防着他们作甚?他们再无耻,也不至于对我军下手吧?”
张兴武看了一眼帐外深沉的夜色,摇了摇头:“战场之上,万事皆有可能。心无大错。”
他没有出口的是,他防的不是许昆和孟骏,而是那份让他从心底感到不安的混乱。
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透着一股不出的诡异。
“是!”
副将不再多问,领命而去。
张兴武独自站在帐内,看着地图上犬牙交错的敌我态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与此同时,颍桥以西三十里外。
五千涿州精锐,人人衔枚,马蹄裹布,在萧怀义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划破夜幕,直指孟骏那防备松懈的西大营。
孟骏的确没有把任何威胁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北面的张兴武已经被打残,东面的许昆是个聪明人,城里的左千牛卫是瓮中之鳖,而他的背后,则是“安全”的后方。
营中的士卒大多已经进入了梦乡,巡逻的哨兵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抱怨着白日里的无聊等待。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死亡的镰刀,已经从他们最意想不到的方向挥了过来。
“噗!”
一名靠在鹿角上打盹的哨兵,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的咯咯声,随即身子一软,滑倒在地。一名身形矫健的涿州斥候,捂着他的嘴,将一柄冰冷的匕首从他后心拔出,在衣甲上擦了擦,随即对着后方打了个手势。
黑暗中,无数个黑影涌了上来。
萧怀义立马于阵前,冰冷的目光扫过前方那片灯火稀疏的营地,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传令。”
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一个不留。”
“杀!!”
震的喊杀声,骤然炸响!
五千涿州精锐,在短暂的潜行后,瞬间爆发出了他们最狰狞的一面。
他们从西面毫无阻碍地冲入了孟骏的大营!
“敌袭!敌袭!!”
凄厉的呼喊声刚刚响起,就被淹没在更加狂暴的喊杀声和兵刃入肉的声音之郑
许多右卫军士卒,甚至还没来得及从睡梦中惊醒,就被冰冷的长刀捅穿了胸膛。
营帐被点燃,火光冲,映照出一张张惊恐扭曲的脸,和一双双冷酷嗜血的眼。
孟骏被巨大的喊杀声惊醒,他衣甲不整地冲出大帐,看到眼前的一幕,魂都快吓飞了!
只见无数身着玄甲的悍卒,正砍瓜切菜般屠杀着自己的部下。
他的军队,在他的眼前成片成片地倒下,根本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
“将军!是涿州萧怀义的兵马!从我们背后杀过来了!”
一名亲卫连滚带爬地跑到他面前,脸上满是绝望。
“萧怀义?他怎么会在这里?!”
孟骏的大脑一片空白。
“将军!顶不住了!快走吧!”
看着那如同虎入羊群,无人可挡的敌军,孟骏心中的最后一丝战意,也彻底被恐惧所吞噬。
“走!向北!向张兴武的大营突围!”
他嘶吼一声,翻身上马,甚至来不及集结残部,便带着身边仅剩的百余名亲卫,向着北方张兴武的营地方向,仓皇逃窜。
那里,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生路。
张兴武大营北侧的哨塔上,一名负责了望的邓州老卒,正警惕地注视着黑暗。
突然,他看到西边火光大盛,隐约的喊杀声顺着夜风传来。
他心中一凛,刚要敲响警钟,却见一大股败兵,正连滚带爬地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冲来。
“什么人!站住!”
哨兵大声呼喊示警。
然而,回应他的,是孟骏那惊惶失措的怒吼:“滚开!老子是孟骏!快让开!”
与此同时,营地内的警钟也被敲响。
“敌袭——!!”
张兴武几乎是在警钟敲响的第一时间,就从行军床上弹了起来,他甚至没有去穿戴沉重的甲胄,抓起挂在架子上的铁鞭,就冲出了营帐。
“集合!全军集合!迎敌!”
他的怒吼声在混乱的营地中回荡。
邓州军的老卒们,展现出了他们远超右卫军的素养。
虽然慌乱,但他们依旧在各级军官的呵斥下,迅速地拿起兵器,开始集结。
张兴武翻身上马,带着最先集结起来的一千多名士卒,便向着营地北侧冲去。
他赶到时,正看到孟骏带着残兵,冲开了他布置在营地边缘的防线。
那些负责警戒的士卒,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这股败兵冲得七零八落。
而在孟骏的身后,萧怀义亲率的涿州铁骑,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咬住不放,冰冷的马刀,不断地收割着掉队的右卫军士卒的生命。
张兴武的脸色铁青,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剧烈地抽动着。
他看到了孟骏那张写满惊恐与自私的脸,也看到了紧随其后涿州军。
“孟骏匹夫!安敢冲我军阵!”
张兴武怒不可遏,手中的铁鞭指向前方,发出雷鸣般的怒吼,“全军!给我拦住他们!掩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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