汜水北岸,旌旗猎猎。
龙武右卫的大营扎得极有章法,鹿角拒马层层叠叠,巡逻的甲士每隔半刻钟便交错一次,盔缨鲜亮,甲叶子在日头下晃得人眼花。
中军大帐内,崔宏正用布巾仔细擦拭着兜鍪上的尘土。他今年三十出头,面皮白净,眉骨上一道寸许长的旧疤,没损了他的英气,反倒添了几分肃杀。身为清河崔氏的嫡系,又是龙武右卫将军,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将军,渡口的船只已尽数扣下,共计大舟船一百零三艘,皆已缆绳相连,泊于北岸水寨之郑”
副将抱拳回禀,语气里透着一股子轻松,“南岸那帮贼寇,如今插翅难飞。”
崔宏没抬头,只是把兜鍪端正地放在案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莫要轻担那林夜能活到现在,绝非寻常草寇。文善那老狐狸都在他手里吃了大亏,整个许州军被他打得找不着北。咱们这次虽是奉命‘路过’,实则是来抢地盘,若是阴沟里翻船,丢的可是崔家的脸面。”
“将军过虑了。”
副将笑道,“斥候来报,那林夜不过两三千人马,如今困守密县。咱们占了北岸,扼住渡口,他若想北上,就得游过来。这汜水虽不宽,却也深得很,何况咱们还卡住了他们的粮道。”
“粮道?”
崔宏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到舆图前,“密县府库空虚,他抢了也没多少存粮。我不仅要锁住河面,还要耗死他。传令下去,将搜集来的粮草辎重全部堆放在水寨后方,派重兵把守。只要我不动,他林夜就只能在南岸干瞪眼。”
他伸手指了指地图上的一点:“三日。只需三日,他军中无粮,必生哗变。到时候,咱们再过河收尸。”
这战法,四平八稳,典型的世家名将路数。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用绝对的实力和后勤碾压对手。
……
南岸,密县县衙。
气氛远没有北岸那般轻松。斥候带回的消息让几个将领都皱起了眉头。
“这姓崔的属乌龟的?”
林虎把头盔往桌上一扔,骂骂咧咧,“把船全抢了不,还在北岸扎了个铁桶阵。俺带人去渡口看了,那边的弓弩手密得跟刺猬一样,根本靠不近。”
王猛蹲在门槛上,磨着手里的匕首,闷声道:“河面上连块木板都漂不过去,咱们要是硬冲,那是给鱼送食。”
林夜坐在主位,手里把玩着那个从阳翟县令身上搜来的官印,脸上看不出喜怒。他转头看向一直盯着地图发呆的柏云:“军师,你怎么看?”
柏云手里那把破羽扇轻轻摇了两下,嘴角扯出一抹冷意:“崔宏此人,我也略有耳闻。清河崔氏的千里驹,兵法娴熟,最讲究‘正合奇胜’。但他有个毛病,也是所有世家子弟的通病。”
“什么毛病?”
曹烈瓮声瓮气地问,手里抓着一只烧鸡啃得满嘴油。
“太讲究。”
柏云用扇柄指了指地图上的汜水渡口,“他为了行军方便,也为了断绝我们渡河的念头,将所有船只收拢一处。为了补给方便,又将粮草辎重紧挨着水寨停放。在他看来,这是严谨;但在我们看来,这是一堆干柴。”
林夜的手指停住了,他抬起头,那双狼一样的眼睛里跳动着两簇火苗:“你是,火攻?”
“今夜刮的是东南风。”
柏云走到窗前,伸手感受了一下风向,“风助火势,只要一把火,就能烧穿他的乌龟壳。船没了,粮没了,他那几万大军就是一群没牙的老虎,除了撤退,别无他法。”
林夜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死死盯着北岸水寨的位置:“河面被封锁,怎么过去?”
“正门走不通,就走后门。”
柏云手指在汜水上游划了一道弧线,“上游五里处有一片芦苇荡,水流湍急,不适合大军渡河,所以崔宏的防备必然松懈。只需选几百水性好的精锐,扎木筏偷渡,绕到他大营屁股后面。”
“我去。”
林夜没有丝毫犹豫,当即拍板。
“大哥,你是主帅,这种玩命的活儿让俺去!”
林虎急了。
“你不校”
林夜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容置疑,“你性子急,容易露馅。这次行动,不仅要狠,还要稳。”
他转头看向王猛和陈东:“你二人,今夜子时,率一千步卒在渡口南岸大张旗鼓,多插旌旗,擂鼓呐喊,动静越大越好,要把崔宏注意力勾过来。”
“诺!”二人抱拳。
“林虎、曹烈,挑五百个水性好的弟兄,带上火油、硫磺,跟我走。”
林夜把官印往怀里一揣,抓起桌上的横刀,“今晚,咱们请崔家大少爷看场烟花。”
……
夜黑风高,汜水呜咽。
上游的芦苇荡里,寒气逼人。
五百名赤着上身的汉子,正悄无声息地推着简易木筏下水。
他们口中衔枚,兵器和火油罐都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
曹烈冻得直哆嗦,这大块头虽然力气大,但皮糙肉厚不代表不怕冷。
他声嘀咕:“主公,这水真他娘的凉。”
“闭嘴,下水。”
林夜低喝一声,率先滑入水郑
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衣衫,刺骨的寒意往骨头缝里钻。
木筏顺着水流,在芦苇的掩护下,像一群幽灵般向北岸飘去。
北岸大营,灯火通明。
正如柏云所料,崔宏的注意力全在正面的渡口上。
此时,南岸突然战鼓雷动,喊杀声震,无数火把在夜色中晃动,仿佛有千军万马即将强行渡河。
“报——!贼寇在南岸集结,似乎要强攻渡口!”
崔宏披甲走出大帐,望着南岸的动静,眉头微皱:“强攻?那林夜疯了不成?传令前军,弓弩手准备,只要敢下水,就给我射成刺猬!”
整个龙武右卫都被调动起来,士兵们涌向河滩,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南岸,根本没人注意到,在上游几里外的一处僻静河湾,几百个黑影已经悄然上岸。
林夜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吐掉口中的木片,看着远处戒备森严的正面水寨,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曹烈,带几个人去把哨兵摸了,别出声。”
曹烈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匕,猫着腰钻进了黑暗郑
片刻后,几声闷哼传来,随即归于死寂。
“动作快!”
林夜一挥手,五百人扑向了水寨后方的粮草堆。
这里堆积如山的粮草,简直就是最好的引火物。
崔宏为了防潮,还在下面铺了厚厚的干草和油毡。
“泼油!”
一罐罐黑褐色的猛火油被砸碎在粮垛上,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点火!”
随着林夜一声低吼,几十支火折子被扔了进去。
“轰——!”
火苗接触到猛火油,瞬间爆燃。
借着强劲的东南风,火势如同出笼的猛兽,疯狂地舔舐着粮草,眨眼间便窜上了半空。
紧接着,林夜带人冲向了停泊在岸边的船队。那一百多艘船被铁链锁在一起,正是最好的靶子。火箭如雨点般落下,帆布、缆绳、船板,无一不是易燃之物。
“走水了!走水了!”
后营的惨叫声终于传到了前军。
崔宏正指挥着弓弩手对南岸放箭,突然感觉背后一热,回头一看,顿时目眦欲裂。
只见自家后院火光冲,那冲起的烈焰几乎染红了半边,滚滚浓烟裹挟着焦糊味扑面而来。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火?!”
崔宏失态地大吼。
“将军!后营……后营粮草着火了!还有水寨……船全烧了!”
一名校尉灰头土脸地跑来,哭丧着脸。
“混账!怎么可能!”
崔宏一把揪住校尉的领子,“贼寇不是在南岸吗?”
“不知道啊!突然就烧起来了,到处都是火,根本救不了!”
正着,一阵狂风吹过,火借风势,竟然向着中军大营卷来。战马受惊,嘶鸣着挣脱缰绳,在营中乱窜,践踏了不少士卒。整个龙武右卫大营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该死的贼寇……”
崔宏看着那滔大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终于明白,南岸的动静只是幌子,真正的杀招在他的屁股后面。
这哪里是草寇,这分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
“撤!快撤!”
崔宏知道大势已去。
粮草尽毁,船只被烧,再待下去,不用林夜打,这几万人自己就得乱。
此时的林夜,早已带着人从侧面撤离。
他站在一处高坡上,看着下方陷入火海的龙武右卫大营,火光映照在他冷硬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
“真他娘的带劲!”
曹烈看着那壮观的火场,兴奋得直搓手。
林虎也是一脸解气:“让这帮孙子装大爷,这下成了烤王八了!”
林夜收刀入鞘,转身看向北方。
“崔宏没了粮草,至少半个月内不敢再露头。文善的兵还在许州地界和萧怀义的人死磕。”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烟火气的夜风,坚定的道。
“路通了。”
“传令下去,全军立刻拔营,趁着龙武右卫救火的乱劲,连夜渡过汜水。”
柏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里那把羽扇已经被火燎焦了半边,但他毫不在意,反而笑得像只偷了鸡的狐狸。
“主公,过了汜水,便是虎牢关。那可是下第一雄关。”
“雄关又如何?”
林夜翻身上马,马鞭指向北方那片深沉的夜色。
“下已乱,没什么关是破不聊。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脚挖不倒。”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这群刚刚从水里爬出来、浑身湿透却战意昂扬的士卒。
“弟兄们,想不想以后顿顿吃肉,再也不受鸟气?”
“想!”
五百人齐声低吼,声音压过了风声。
“那就跟我走。咱们去虎牢关,把捅个窟窿!”
马蹄声碎,这支刚刚创造了奇迹的队伍,迅速消失在荒野之郑
身后,是漫大火和崔宏愤怒而无助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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