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甘露殿。
夜色如墨,殿内的烛火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暗。
一份加急密奏静静躺在御案上,封口的火漆已经被挑开。那是锦衣卫刚刚送来的,上面似乎还带着汜水河畔的焦糊味。
萧明坐在宽大的龙椅里,身子显得有些单薄。
他没有话,只是死死盯着那份奏报,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烧了……全烧了。”
少年子的声音很轻,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听不出是喜是怒。
站在阴影里的郑安垂手而立:“回陛下,龙武右卫粮草尽毁,水寨百余艘战船付之一炬。崔宏退兵十里,正向周边州县紧急征粮。”
萧明猛地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怯懦和忧郁的眼睛,此刻却亮得吓人。
他抓起奏报,又看了一遍,真是越看越令人兴奋。
清河崔氏的千里驹,带着几万装备精良的禁军,被一群泥腿子出身的乞活军,一把火烧了个灰头土脸。
“好一个乞活军。”
萧明喃喃自语,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朕原本以为,这林夜能拖住崔宏三五日便是极限,没想到他竟敢主动出击,还赢了。”
这一仗,打的不只是龙武右卫的脸,更是打在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世家门阀脸上。
“陛下,林夜此人,是把双刃剑。”
郑安冷冷地提醒,“他既然敢烧崔宏的粮,日后未必不敢烧洛阳的宫阙。”
“那是以后的事。”
萧明把奏报往桌上一扔,脸上的兴奋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伪装出来的惊慌失措,“现在,朕需要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他站起身,在殿内急促地踱步,双手绞在一起,显得六神无主。
“宣大长秋。”
萧明的声音带上了几分颤抖,“快宣曹节!”
……
一盏茶的功夫,殿门被推开。
大长秋曹节迈着细碎的步子走了进来。他虽然年过五旬,但保养得极好,面皮白净无须,只是那双三角眼里偶尔闪过的精光,让人不寒而栗。
“老奴叩见陛下。”
曹节刚要跪下,就被萧明一把扶住。
“大伴!你可算来了!”
萧明的手冰凉,抓得曹节的手腕生疼,“出事了!出大事了!”
曹节顺势起身,脸上堆起慈祥的笑:“陛下莫急,塌下来有老奴顶着。可是河南那边又有了变故?”
萧明指着桌上的奏报,急声道:“那个叫林夜的贼寇,把崔宏给打败了!龙武右卫几万人马,竟然连个渡口都守不住,被烧了个精光!大伴,那可是崔家的精锐啊,怎么如此不经打?”
曹节闻言,眉头微微一挑。他拿起奏报,一目十行地扫过,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
清河崔氏,平日里自诩兵法传家,没想到竟是个银样镴枪头。
“陛下,胜败乃兵家常事。”
曹节慢条斯理地合上奏报,“那林夜不过是用了诡计,算不得真本事。”
“朕不管他是真本事还是假本事!”
萧明急得直跺脚,“朕只知道,汜水一过,便是虎牢关!那是洛阳的东大门!若是虎牢关失守,这群反贼岂不是要兵临城下?”
他惊恐地看着曹节,像个无助的孩子:“大伴,崔宏靠不住,文善又在跟那个萧怀义狗咬狗。这虎牢关……这虎牢关若是丢了,朕该怎么办?”
曹节看着眼前这个惊慌失措的少年子,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
到底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被一点战火就吓破哩。
不过,这对他来,却是赐良机。
虎牢关守将原本是外戚窦氏的人,虽然平日里对他这个大长秋还算客气,但毕竟隔着一层。如今崔宏战败,河南局势糜烂,皇帝既然开了口,这虎牢关的兵权,岂不是唾手可得?
只要控制了虎牢关,就等于扼住了关东士族进京的咽喉,也把自己的退路握在了手里。
想到这里,曹节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陛下圣明,虎牢关确实不容有失。既然崔将军一时受挫,咱们也不能坐视不管。”
“大伴有何妙计?”
萧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老奴以为,应当立即派人前往虎牢关,名为犒赏三军,实则……协助守关。”
曹节特意在“协助”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神策军中尚有几千精锐,皆是陛下的亲军,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萧明大喜过望:“对!对!还是大伴想得周到!神策军是朕的亲军,有他们在虎牢关,朕才能睡个安稳觉!”
“那老奴这就去安排。”
曹节躬身行礼,掩去了眼底的一丝贪婪。
“去吧,去吧!多带些金银酒肉,莫要寒了将士们的心。”
萧明挥手催促。
待曹节退出大殿,殿门重新关上的那一刻,萧明脸上的惊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重新坐回龙椅,拿起那块玉扳指,轻轻摩挲着。
“郑安。”
“臣在。”
“你看,贪婪的人总是比聪明人更好骗。”
萧明的声音冷得像这深秋的夜风,“他以为他要去接管虎牢关,却不知道,他是要把这潭水搅得更浑。”
“陛下,若是神策军真的控制了虎牢关,那曹节的势力……”
郑安有些担忧。
“他拿不稳的。”
萧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林夜那把刀已经出鞘,虎牢关这块肥肉,谁咬上去,都要崩掉几颗牙。曹节想占便宜,就得先替朕挡住林夜的锋芒。”
……
宫城外,曹府。
曹节回到府中,立刻叫来了自己的干儿子,神策军监军太监还有太监金莱。
神策军监军太监是个三十出头的胖子,一脸横肉,看着不像太监,倒像个屠夫。他平日里仗着曹节的势,在京城里横行霸道,最是贪财好色。
“干爹,这么晚唤儿子来,可是有什么肥差?”神策军监军太监搓着手,一脸谄媚。
曹节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慢悠悠地道:“确实是个肥差。咱家刚从宫里出来,陛下被河南的战事吓着了,让咱们派人去虎牢关‘犒军’。”
“虎牢关?”
神策军监军太监眼珠子一转,“那可是个油水足的地方,来往商旅的过路费都能收到手软。”
“蠢货!就知道钱!”
曹节把茶盏重重一顿,“咱家让你去,是要你把虎牢关拿到手!现在的守将是个软脚虾,看到神策军的旗号怕是腿都要软。你带两千神策军精锐,换上仪仗队的衣服,多带些酒肉金银。”
他压低了声音,眼中寒光闪烁:“若是那守将识相,就让他做个副手;若是不识相……你就他是反贼同党,就地斩了,接管关防!”
神策军监军太监吓了一跳,随即兴奋得满脸通红:“干爹放心!儿子明白!只要进了关,那虎牢关就是咱们爷俩的后花园!”
“去吧,动作要快。别让窦家那帮外戚反应过来。”
……
洛阳城西,一处幽静的宅院。
这里曾是右千牛卫大将军周觉的府邸,自从半年前被“赐假养病”后,门前的车马便稀落了,连门槛上的朱漆剥落了也没人修补。
书房内,一灯如豆。
年过六旬的周觉穿着一身布衣,正拿着一块粗布,仔细擦拭着挂在墙上的一柄横刀。
刀身雪亮,映出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和满头的白发。
虽然被软禁在家,但这头老狮子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
“老爷。”
老管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黑漆木盒,“刚才有人把这个放在门口,敲了三下门就走了,没见着人影。”
周觉手上的动作一顿。
敲三下门,这是军中的暗号。
他放下布巾,接过木海盒子沉甸甸的,没有任何标记。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盒盖。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书信密函,只有一块半个巴掌大的青铜物件,静静地躺在红色的绸布上。
那是半块虎符。
铜锈斑驳,却透着一股子铁血杀伐之气。虎身呈伏卧状,脊背上刻着古朴的篆文,断口处参差不齐。
周觉那双浑浊的老眼,在看到这半块虎符的瞬间,猛地收缩,随即迸发出骇饶精光。
这半块虎符,他太熟悉了。
这是先帝临终前,亲手交给他的“影营”虎符。另外半块,一直在先帝手中,据后来传给了新君。
影营,是大梁最神秘的一支军队,人数不过三千,却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死士,常年潜伏在京畿周边,只听虎符调遣。
先帝曾言:“此符若出,便是社稷危难之时。”
如今,这半块虎符到了他手里。
周觉颤抖着手,从书架后的暗格里取出了另外半块虎符。
“咔哒。”
两块青铜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严丝合缝。
周觉闭上眼睛,两行浊泪顺着苍老的脸颊流了下来。他知道,那个看似软弱的少年子,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
“老爷,这是……”
老管家有些惊慌。
“拿我的甲来。”
周觉睁开眼,眼中的浑浊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当年那个横扫南蛮的铁血将军的威压。
“老爷,您……”
“我,拿我的甲来!”
周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震得书房内的烛火都跳动了一下。
“老臣周觉,领旨。”
他对着皇宫的方向,重重地叩首。
这一夜,洛阳城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而在数百里外的虎牢关下,林夜正骑在马上,望着那座巍峨的雄关,手中的横刀映着清冷的月光。
棋局已开,落子无悔。
喜欢大秦帝国录请大家收藏:(m.183xs.com)大秦帝国录183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