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县县衙,大堂。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大火后的焦糊味,混杂着血腥气,怎么都散不去。堂下的青砖缝里,暗红色的血垢刚被刷洗过,湿漉漉的。
林夜坐在主位那把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刚缴获的玉扳指。那是前任县令的心爱之物,如今县令的人头挂在城门楼子上吹风,扳指却换了主人。
“大哥,这玩意儿不吉利。”
林虎大大咧咧地坐在台阶上,正用一块破布擦拭他的盘龙枪,枪尖寒芒闪烁,“那狗官戴着它脑袋搬了家,你也不怕晦气。”
“死人戴过的东西才干净。”
林夜随手将扳指套在大拇指上,转了转,凉沁沁的,“因为死人不会再算计你。”
他抬眼看向大堂中央。
一张巨大的羊皮堪舆图铺在案上,四个角用镇纸压得死死的。
柏云站在图前,手指顺着汜水一路向北,停在了一个朱砂红圈的位置。
虎牢关。
“主公,咱们虽然烧了崔宏的粮草,逼退了龙武右卫,但这只是第一步。”
柏云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像是在陈述一个死板的事实,“要想活命,甚至要想在这乱世里切下一块肉来,咱们得过这道鬼门关。”
曹烈是个粗人,凑过去看了一眼地图,眉头拧成了疙瘩:“军师,这也太险了。俺听虎牢关两边全是悬崖峭壁,中间就一条道,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界。咱们这点人,若是硬攻,哪怕是用尸体填,也填不满那道沟。”
“硬攻?”
柏云冷笑一声,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若是硬攻,咱们现在就可以各自抹脖子,还能留个全尸。”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将,最后落在林夜脸上。
“虎牢关百年来没见过兵戈,墙是硬的,但人心早就软了。守关的将领叫余裘,是外戚窦家的远房旁支。此人打仗不行,捞钱却是一把好手。过往商旅,不被他扒层皮别想过去。”
林夜身子微微前倾:“你想买路?”
“买路是假,夺关是真。”
柏云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扔在桌上,“昨晚审讯那几个被抓的密县豪商,吐了个有意思的消息。北边有一支胡人商队,这几日就要路过虎牢关进京。带着上好的皮货、人参,还迎…几箱子用来打点洛阳权贵的东珠。”
林虎眼睛一亮:“军师的意思是,咱们扮成这帮胡蛮子?”
“不是扮,是替。”
柏云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支真商队,昨儿个在几十里外的山道上遭了‘山匪’,全没了。咱们手里现在有现成的通关文牒,还有这满城的金银细软。”
林夜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大堂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盯着林夜的手指。
这节奏像是战鼓,敲在每个人心头。
“怎么分兵?”
林夜停下动作,问道。
柏云显然早有腹稿,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步,诈。”
指尖指向林虎,“林将军身形魁梧,那一脸横肉看着就不像中原良善之辈。带三百精骑,换上胡服,扮作商队先遣。带上最值钱的宝贝,去敲余裘的门。只要金子给足了,那余裘的眼睛就会被晃瞎,看不见你们腰里的刀。”
林虎摸了摸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嘿嘿一笑:“这活儿俺熟,以前在禁军也没少干这种私相授受的勾当。只不过这次,俺送的是阎王帖。”
“第二步,伏。”
柏云看向林夜,“主公亲率主力,昼伏夜行,潜伏至关南侧的密林山地。那里地形复杂,虽然难走,但也是唯一的藏兵之处。只要林将军在关内动手,主公便是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三步,诱。”
柏云指了指自己,“我带曹烈和两百兄弟,押着剩下的大批‘货物’,大张旗鼓地在后面跟着。车辙要深,箱子要重,要让城墙上的守军看清楚,咱们是一块肥得流油的肉。只有这块肉足够大,周通才会彻底放下戒心,把林将军他们放进核心区域。”
林夜沉默片刻,目光如刀般在地图上刮过。
这计划很大胆,甚至可以是在赌命。
三百人进关,一旦露馅,那就是瓮中之鳖,会被剁成肉泥。
但他喜欢这种赌博。
这世道,想不跪着死,就得站着赌。
“准了。”
林夜站起身,铁甲摩擦发出铿锵脆响,“林虎。”
“末将在!”
“记住,你不是去打仗的,你是去送钱的。笑得真诚点,别他娘的一脸杀气。”
林虎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笑容狰狞:“大哥放心,俺见着那余裘,一定把他当亲爹供着,直到……送他上路。”
……
黄昏,残阳如血。
密县北门的空地上,三百名精挑细选的乞活军老卒已经换装完毕。
原本破旧的皮甲被换成了带有膻味儿的羊皮袄子,头上戴着皮帽,帽檐压得极低。腰间的横刀换成了胡饶弯刀,为了逼真,不少人还在脸上抹了锅底灰,粘上了乱糟糟的络腮胡。
林虎正在往自己身上套一件镶着毛边的锦袍,那袍子有点紧,勒得他难受地扭动着脖子。
“这味儿,真冲。”
林虎嫌弃地闻了闻袖口,“跟在那羊圈里滚了三似的。”
“不冲就不像了。”
林夜走过来,帮他正了正衣领。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兄长在送别即将远行的幼弟。
林虎愣了一下,收起了嬉皮笑脸。
他看着林夜,低声道:“大哥,要是俺在里面没撑住……”
“没有要是。”
林夜打断了他,声音冷硬,“三百人,三百把刀。只要进了关门,那地方就不是他余裘了算。记住,你是去要他命的,不是去送死的。”
林虎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头。
“还樱”
林夜从怀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塞进林虎的靴筒里,“那余裘贪财,若是有变,别犹豫,先宰主将。”
“晓得。”
林虎翻身上马。那马也是特意挑选的,马鬃编成了胡饶样式,马鞍上挂着两个沉甸甸的褡裢,里面装的不是干粮,全是实打实的金饼子。
“弟兄们!”
林虎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模仿的怪腔调,“都给老子精神点!这趟买卖做成了,咱们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做不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吼!”
三百骑兵齐声低喝,那股子彪悍气被压抑在喉咙里,反而更显森然。
柏云站在不远处,看着这支怪异的队伍。几辆装满“货物”的大车停在后面,车轮压得深深陷进土里。
“主公,时辰到了。”
柏云轻声提醒。
林夜点零头,退后一步,拍了拍林虎战马的脖颈。
“去吧。”
林虎不再多言,一勒缰绳,战马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向着北方那条蜿蜒的山道冲去。三百骑兵紧随其后,卷起漫黄尘,在夕阳下拉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林夜站在原地,直到那滚滚烟尘消失在视线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
边的残阳彻底沉了下去,夜色像是一块巨大的黑布,笼罩了大地。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显出狰狞的轮廓,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
“传令全军。”
林夜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熄灭火把,衔枚裹蹄。半个时辰后,出发。”
他转身走向黑暗深处,手掌紧紧握住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棋局已经铺开,这第一颗子既然落下,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虎牢关。
那是大梁的锁钥,也是他林夜通往下的第一块踏脚石。
……
与此同时,虎牢关内。
守将余裘正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盏热茶,听着副将的汇报。
“将军,龙武右卫那边来了消息,是崔宏将军在汜水吃了败仗,粮草被烧了个精光,现在正满世界找那伙反贼呢。”
副将一脸幸灾乐祸。
周通吹了吹茶沫子,嗤笑一声:“崔家那子,也就是仗着家里的势。真打起仗来,还不如咱们这些守关的。几万人让人家一把火烧了,丢人现眼。”
“那是,那是。”
副将连忙赔笑,“还是将军您英明,咱们这虎牢关固若金汤,那反贼要是敢来,管教他有来无回。”
周通放下茶盏,摸了摸滚圆的肚子:“行了,别拍马屁了。最近有什么肥羊过路没?这几日手气背,推牌九输了不少,得找补找补。”
“正要跟您禀报呢。”
副将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刚接到探子回报,南边来了一队胡商,看那架势,货不少。光是前头探路的就有几百骑,后面还跟着大车队呢。”
余裘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见到了血的苍蝇。
“胡商?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还有胡商敢走这条道?”
“是北边那个什么部落的,急着把皮货运进京城换盐铁。这帮蛮子,为了钱连命都不要。”
副将搓着手,“将军,这可是块大肥肉啊。咱们是不是……”
他做了个“潜的手势。
周通瞪了他一眼:“蠢货!杀鸡取卵的事儿少干。既然是胡商,那身上肯定带着不少好东西。放他们进来,咱们按规矩‘抽成’。只要他们懂事,留条命给他们也无妨。毕竟,细水才能长流嘛。”
“将军高见!”
周通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关外漆黑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贪婪的笑意。
“传令下去,让弟兄们招子都放亮点。等那帮胡商到了,别吓着人家,先把人请进瓮城,咱们再慢慢‘谈’。”
“是!”
夜风呼啸,吹得关楼上的旌旗猎猎作响。那巨大的“梁”字旗帜在风中疯狂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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