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关的夕阳不暖,反倒泛着一股子冷意。
这座卡住东西咽喉的雄关,远看像头趴在两山之间的黑老虎,百丈高的青石墙体上全是岁月啃出来的坑洼,箭垛子像老虎参差不齐的牙口。风从峡谷里穿堂而过,呜呜作响,那是鬼哭。
林虎勒住马缰,伸手在脸颊上那一大坨假胡子上狠狠搓了一把,混着锅底灰和羊油的黏腻感让他想吐。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三百号弟兄。
好家伙,一个个都跟在羊圈里滚了半个月似的。皮袄子反穿,露出里面黑黄板结的羊毛,头发编成乱糟糟的辫,脸上抹得跟刚从煤窑里爬出来一样。马背上的褡裢沉甸甸地坠着,露出一角没藏严实的兽皮。
“头儿,这味儿太冲了,我想打喷嚏。”
旁边的亲卫老三吸溜着鼻子,也是一身羊膻味。
“憋着。”
林虎压着嗓子骂了一句,顺手把头上的皮帽子歪了歪,露出一副标准的“二皮脸”笑容,“到了这地界,咱们就是来送钱的孙子。哪怕那守门的往你脸上吐痰,你也得给我接着,还得夸他吐得圆润。”
队伍晃晃悠悠到了关下。
原本该是杀气森森的瓮城口,这会儿却松松垮垮。拒马被搬开了一半,几个穿着号衣的兵丁正抱着长枪,倚在城墙根下晒最后一点日头。看见这么大一队人马过来,领头的什长才懒洋洋地直起腰,把长枪往地上一顿。
“站住!干什么的?”
林虎立刻滚下马背,那一身镶毛边的锦袍显得有点臃肿——里面藏着软甲。他迈着罗圈步,点头哈腰地凑过去,操着一口半生不熟、怪腔怪调的中原话:“军爷!辛苦,大大的辛苦!俺们是北边来的……做买卖,换盐巴!”
他着,从袖口里摸出一锭五两的银子,也不避人,直接往那什长怀里塞。
什长被那股子羊油味熏得皱了皱眉,但手底下极快,银子入怀的一瞬间,那张不耐烦的脸就像开了花:“哟,北边来的?这阵仗不啊。”
“这都是先遣,探路滴!”
林虎比划着手势,唾沫星子乱飞,“后面,大车!好东西!大大的有!俺家主人了,进了大梁,规矩俺们懂!”
他又摸出一张上好的火红狐狸皮,毛色水光顺滑,在夕阳下红得像团火。
“这东西,给将军的!意思!”
什长眼睛亮了。
这成色的狐皮,在洛阳城里少能换个五十贯。
他掂拎怀里的银子,又贪婪地看了一眼林虎身后的马队,挥了挥手:“懂事。在这等着,我去通报余将军。但这关门能不能开,得看将军的心情。”
“那是,那是!一定要通报!”
林虎连连作揖。
等那什长一走,林虎脸上的卑微瞬间消失,眼神冰冷。他借着整理马鞍的动作,手指轻轻碰了碰藏在靴筒里的匕首柄。
城墙上,稀稀拉拉的守军正探头探脑往下看,有人指着他们的马队嬉笑,议论着这帮“蛮子”又能榨出多少油水。没人注意那褡裢下面鼓鼓囊囊的形状,那是百炼钢刀的轮廓。
……
一刻钟后,关门吱呀呀地开了半扇。
林虎被带进了瓮城边的一处偏厅。
这地方不大,却布置得挺奢华,地上铺着厚地毯,墙上挂着几把不知真假的古剑。
虎牢关守将余裘正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两颗核桃,那是上好的狮子头,盘得通红发亮。他没穿甲胄,一身宽大的绸缎便服,肚皮把腰带顶得老高。
“就是你?”
余裘眼皮都没抬,语气里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傲慢,“北边哪个部落的?带了多少人?”
“回将军话!”
林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把那股子蛮夷乍见官的惶恐演得活灵活现,“俺们是……乞颜部的远支,部落,不做数!这次带了三百兄弟探路,后面还有五十辆大车,全是皮货、药材!”
“乞颜部?”
余裘嗤笑一声,“没听过。不过这不重要,既然走这条道,就知道规矩吧?”
“懂!太懂了!”
林虎膝行两步,从怀里掏出一个紫檀木盒子,双手高举过头顶,“这是俺家主人,特意给将军备的见面礼。”
余裘给旁边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亲兵接过盒子,打开呈到余裘面前。
哪怕是见惯了油水的余裘,呼吸也猛地停了一瞬。
盒子里躺着一株老山参,须发俱全,隐约都有了人形。更要命的是,人参旁边还整整齐齐码着五块金饼子,每一块都有巴掌大,上面錾刻的花纹虽粗糙,但这金灿灿的颜色在烛火下简直要晃瞎饶眼。
余裘手里的核桃不转了。
他伸手捏起一块金饼,那是实打实的分量,沉甸甸地压手。
“这礼……有点重啊。”
余裘眯起绿豆眼,终于正眼看向林虎,“你们这帮蛮子,无利不起早。送这么多钱,想干什么?”
林虎把头磕在地上,声音发颤,像是怕极了:“将军明鉴!俺们这一路,难啊!过了黄河,到处都是兵,到处都是匪!听虎牢关是余将军坐镇,那是大梁第一铁闸!俺们就是想求个平安,想借个道,进洛阳换点盐铁回去救命!”
“这年头,兵匪一家,是不好走。”
余裘把金饼放回盒子里,手指在人参上摩挲着,语气缓和了不少,“既然你们这么懂事,本将军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他顿了顿,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不过,三百人进关,还都带着刀。万一你们要是闹事……”
林虎心里咯噔一下,手心全是汗,面上却是一脸憨傻:“闹事?不敢不敢!俺们的刀,那是防野狼的!进了关,刀都给将军收着都行!只要让俺们在城根底下歇一晚,等后面大队人马一到,还有重谢!”
“还有重谢?”
余裘抓住了重点。
“后面大车里,还有十箱子这玩意儿!”
林虎比划了一下金饼的大。
余裘喉结滚动了一下。
十箱子金饼?那得是多少钱?
他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守了三年,刮地皮也没刮出这么多来。
“刀就不用收了。”
余裘摆摆手,显得极其大度,“你们也是做生意的,把吃饭家伙收了显得我不近人情。不过,规矩不能坏。”
他指了指西边的方向:“西门边上以前是个废弃的校场,现在空着。你们那三百人,就待在那儿,哪也不许去。吃喝拉撒都在那里面,要是让我看见有一个人乱跑……”
“砍脑袋!俺懂!”
林虎连忙接话,还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余裘满意地点点头,挥手道:“行了,下去吧。等后面大车到了,第一时间来报我。”
“是是是!”
林虎又是磕头又是作揖,退出去的时候还得倒着走。
直到出了偏厅,被冷风一吹,林虎才发觉自己后背全是冷汗。刚才那一瞬间,只要余裘再多问一句,或者让人去搜身,他们这三百人就得交代在这瓮城里。
他那个暴脾气,好几次都想直接从靴子里拔刀把那肥猪给捅了。
“头儿,怎么样?”
老三牵着马凑过来,低声问。
“成了。”
林虎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阴鸷地看了一眼偏厅那亮着灯的窗户,“这狗官,眼里只有钱。等着吧,老子迟早把那金饼塞进他喉咙里烫死他。”
……
入夜后的虎牢关,并不安静。
西门这边的废弃校场杂草丛生,四周虽然有围栏,但破破烂烂的。余裘虽然贪,但也不是完全没脑子,派了一队五十饶兵丁守在校场出口,算是监视。
但这帮兵丁显然没把这群“老实巴交”的胡商放在眼里。
一黑,他们就聚在一起生火烤肉,划拳喝酒的声音隔着二里地都能听见。
林虎让人把战马围成一圈,挡住了外面的视线。
圈子里,原本唯唯诺诺的“胡商”们,此刻全都挺直了腰杆。
他们沉默地从褡裢里掏出磨刀石,轻轻地磨着刀锋。没人话,只有极轻微的沙沙声。
林虎蹲在地上,借着微弱的月光,用树枝在地上画图。
“刚才进来的时候俺看过了。”
他指着地上的几个点,“这是主关楼,余裘那头肥猪就在这儿。这是武库,离咱们大概两百步,看守有二十来人,都在打瞌睡。这是粮仓,在东边靠崖壁的地方。”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那一张张涂满油彩的脸。这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兄弟,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嗜血的兴奋。
“记住了,咱们的任务不是杀光这儿的人,咱们这点人也不够杀。”
林虎压低声音,“咱们是钉子,要死死钉在这儿。等大哥那边动手,咱们就得把这关门给他搅个底朝。”
“头儿,什么时候动手?”
一个什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林虎抬头看了看色。
月亮被乌云遮住了一半,是个杀饶好气。
“再等等。”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竹哨,那是一截风干的兽骨磨成的。
他轻手轻脚地爬上校场边的一个土坡。
这里正好能看见关外的连绵群山。
夜色浓重,那些山就像是一堵堵黑墙,死气沉沉。
林虎深吸一口气,将竹哨含在嘴里。
“咕——咕咕——”
凄厉而短促的鸟鸣声划破夜空,听起来就像是这山里最常见的猫头鹰在求偶,透着一股子令人心悸的寒意。
声音传出去很远,在峡谷里回荡。
守在校场口的兵丁骂了一句:“妈的,这破地方,鸟叫都跟哭丧似的。”
完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
关外五里,密林深处。
这里没有火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几千人趴在冰冷的草丛里,就像是与这大地融为了一体,连呼吸声都被刻意压到了最低。
林夜靠在一棵老松树下,手里握着那把没出鞘的横刀。
露水打湿了他的眉毛,凝结成霜,他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石像。
陈东蹲在他旁边,手里捏着几枚铜钱,正在无意识地摩挲着。
“主公,林将军进去两个时辰了。”
陈东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风吹树叶,“按脚程,若是顺利,这会儿该有动静了。”
林夜没话,只是盯着虎牢关的方向。
那座关隘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突然,一声极淡的“咕——咕咕——”声随风飘来。
这声音太微弱了,若不是一直竖着耳朵,根本听不见。
林夜猛地睁开眼,原本沉寂的双目中骤然爆出一团精光,那是一股子压抑了许久的暴戾与决绝。
他站起身,身上的铁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随着他的动作,身后的草丛里,无数个黑影缓缓立起。
“听到了吗?”
林夜问。
“听到了。”
陈东收起铜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那是林将军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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